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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蹭蹭的,皎镜大师来了就好了,一起说服坊主。
侧侧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去拦住流苏,别让她吵了神医安睡。
” 玉簪一惊,迟疑说道:“流苏没醒呢……”窥见侧侧不似说笑,只得往外疾走。
奇怪,我那样小声与流苏耳语,坊主却能听见,内力越发了不得。
侧侧望了她的背影,心中狐疑,见微知著到了深入人心的地步,仿佛灵法师的鬼神之术,未免吓人。
她按住心口,莫不是两种奇蛊交错通神,让她探见人心奥秘?倘若真的如此,一物有一物的缘法,至毒的虫儿竟有了灵性,可见福祸相倚,世事莫测。
侧侧自嘲一笑,险些魔障了,窈窈冥冥之事,多为臆测妄断,自己一个凡夫俗子,哪里就能够遇到呢?她这般想着,不再忧虑中了蛊毒,周身的疼痛如被这念头降服,一时好受了许多。
皎镜大步流星赶来,玉簪与流苏惴惴不安地避在他身后。
侧侧起身相迎,见他手里端了紫檀嵌百宝绣奁,忙接过笑道:“怎好劳烦大师。
” 皎镜呵呵一笑,“你想绣紫颜的画像,是不是?” 侧侧索性坦然颔首道:“是,长夜无事,寄情舒心罢了。
”皎镜查看她的脉象,沉吟道:“毒性已经稳定,看来蛊王找到妒蛊所在,你且宽心,这几日熬过去就好了。
”奇哉怪也,她的脉象恍惚跳脱,闻所未闻,似有异变,难道蛊王入身有了意外? 侧侧直直凝视他,骇然惊觉连皎镜所思所想亦在她心中,窥探人心并非错觉。
皎镜察见她神色有变,笑道:“蛊毒有我,你不要太多顾虑。
”北荒疫疠祸害虽大,病却易治,蛊毒则不然,似毒非毒似病非病,医书鲜有论及,这几日需思量几条妥善的应对之计。
侧侧忽道:“大师,何谓他心通?” 皎镜嘻嘻一笑,端详她的神色,悠然往熏笼里换上龙脑香,既去邪气又清热止痛。
当辛寒清凉的香气如夜风飘浮,他敛容说道:“禅门公案里有个他心通的故事,我且说来一笑。
”情蛊动心,她莫不是心神难定?呀,这女儿心思最难治。
侧侧嗅着幽香,心下一快,捧了绣奁坐定,“请大师明示。
” “异国有禅师名曰大耳三藏,自称慧眼可通他心。
就有一位慧忠禅师前来考较,问他,老僧如今在何处?大耳三藏闭目细想,说他在江上观竞渡。
片刻后,慧忠又问,老僧今又在何处?大耳三藏想了想说,在桥上看耍猴。
第三次慧忠再问,大耳三藏思索良久,却茫然不知所对。
” 玉簪在旁听得入神,不觉问道:“这是为何?一会灵,一会又不灵了。
” 皎镜含笑望着侧侧不语。
且听她分说,悟得了便不须我多讲。
侧侧低头思忖,不多时笑道:“慧忠前两次藏心于外境,故被猜出,第三次反观内照入了禅定,大耳三藏依旧诉诸于外,自然不可得。
他心通不过是神通,禅法最高境界却是无欲无念,无悲无喜。
” 皎镜霍然望向侧侧,目光惊异。
她说得竟与我想的一分不差,难道就是他心通? 他一声轻咳,微笑道:“不错不错。
” 侧侧暗自偷笑,妙目凝看他片刻,又道:“大师面有忧容,想是卓伊勒睡得不安稳,对蛊王心有疑虑,大师不若回去照顾他罢。
我忍忍痛就好了。
” 皎镜愣了半晌,见侧侧无所不知高深莫测,深深凝视她一眼,满腹疑虑地去了。
夙夜给的符咒会不会有古怪?不对,那符咒戴在长生身上,侧侧怎会有异?越来越蹊跷了。
侧侧目送他离去,浅浅一笑,她不想妄言神神鬼鬼之事,若夙夜来了,可以相询,此刻不若再留意体会一阵。
皎镜刚走,玉簪红了脸请罪道:“坊主,弟子知错。
” 侧侧打开绣奁,选了针线与绷架,伸手道:“我要的帕子呢?”玉簪忙从怀里小心拈了出来。
侧侧找了一幅料子最好的素绫,绷在架子上,凝神穿好了针。
她抬眸一看,玉簪与流苏仍杵着不动,笑道:“你们歇息去吧,这里暖和得很,我好多了。
”玉簪不敢应声,流苏道:“坊主不睡,弟子们怎能休息?” 侧侧道:“你们莫怕,这几日蛊毒解了,我自然安好,坊里那些人不会知道。
明日还要你们多照看,不去睡可不好。
去罢。
”她说话自有一股威严,两人只得去了。
侧侧轻抚绫帕,君颜如何绣?便将长年痴情,化作千丝万缕,千针万线,刺入春光里。
香灯下玉指如舞,纤手翻飞,彩袖摇曳,她凝神细想往事,朱唇淡淡留笑。
漫漫良宵容易过,这厢里密密劈丝,细细描画,刚把那青松夏草、薄云晴日大致摹描妥当,天已大亮。
玉簪与流苏匆匆梳洗了,过来伺候侧侧晨妆,她方搁下绷子,歇了片刻。
早间的饭粥花样繁多,显鸿亲自送了过来,侧侧吩咐弟子慎言,只说身体大好。
显鸿欣慰不少,称阴阳那边已有信来,一日后即至。
侧侧吃了一碗豆沙粥,又拿出绣绷用心绣着。
玉簪看了发愁,想要劝说两句,侧侧笑道:“你忘了神医在我身上下的是情蛊,不用情如何好?你在外间候着就是,我有事会叫你。
你们俩别闲着,随行带的绣谱都看熟了没有?”玉簪只觉侧侧一眼看到心底里去,不敢多说,拉了流苏到外面守着。
长生一夜难眠,恨自己别无长技,不能护少夫人周全。
昨夜用了夙夜的神符,不知有用没用,故此一大早赶来探询。
玉簪不便多讲,微露口风:“你问神医去,昨夜皎镜大师来过了。
” 长生跑到皎镜那里,见卓伊勒顶了一双黑眼圈,打了哈欠在喝梨粥。
“你师父呢?” “师父在睡觉,昨晚我失眠,你来得正好,你说,那蛊王会不会跑到我身上了?总觉得怪怪的。
”卓伊勒浑身不适地扭动一番,惹得长生笑了起来。
“夙夜大师可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再说你师父就在跟前,蛊王跑了也看不出?你别乱想。
对了,少夫人不肯见我,文绣坊的人说神医昨晚去看过我家少夫人,你知道是什么缘故?是不是蛊毒有了反复?” 卓伊勒想了想道:“师父说没事,还说若是顺利,今晚之前,蛊王就能战胜妒蛊。
我看你也消停消停,急也没用。
” 长生忧心侧侧,讨了一碗粟米粥吃了,复又踱到她房门外,来来回回转悠。
玉簪瞧见人影,出来打发他道:“坊主刺绣呢,不见客。
” 长生赔笑道:“我不是客。
”递上一盒芳脂,嵌在鸡血紫檀云龙纹匣子里,玉簪白他一眼,收下礼道:“流苏妹妹的呢?” 长生无奈,又回去找来一盒檀粉,用紫檀雕缠枝莲纹的匣子盛了,打开来还有一面水晶小镜。
流苏看得欢喜,替他说情道:“坊主没说不见人,长生大师不是外人,我去通报。
” 玉簪道:“你去,我不敢再触霉头。
” 长生谢道:“叫在下名字就好。
” 流苏美目流盼,多看了他几眼,轻巧地走去禀告。
侧侧裹了印金罗冰裂纹对襟夹衫,浅色刺绣画裙,斜倚在枕榻上,腰间软软搭了一条金缕毯。
她凝神下针,玉腕如蝶飞,绫帕上明霞光烂,一片秀色芳菲。
流苏看了一眼,见她用了黑灰黄绿、红白蓝褐多种细绒为绣线,针法亦穿插多变,既有滚针、缠针、乱针、齐针,也有散套针、车轮针、施毛针、钉线针,尺余长的绫帕上细密晕染纹饰,初初有了绣画的神韵。
“景色具备,就差人了。
”流苏顽皮一笑,对了侧侧行礼道,“启禀坊主,长生求见。
妆容虽然卸了,让他再扮紫颜大师也不难。
对照了模样,绣起来总是容易些。
” 侧侧啐道:“胡闹,他是他,紫颜是紫颜,昨日扮一回是权宜之计,哪里能整日叫他顶着那张脸。
” 流苏笑道:“坊主不喜欢?”坊主每回说到紫颜大师,总要口是心非。
说起来,长生长得已是极俊,可紫颜大师看去更胜一筹,要是日后他们师徒能到文绣坊常住多好。
侧侧窥见她的心意,忍不住莞尔一笑,道:“你唤他进来。
” 长生走进屋后,侧侧唤玉簪向显鸿讨了纸墨,对他笑道:“我代紫颜考你的功课。
” 长生忙垂下头,“请少夫人吩咐。
” 侧侧道:“你画五张他的脸给我看。
” 长生应了,又道:“我只怕画工凡陋粗俗,少爷的神姿秃笔难描,要是画得不好,还请少夫人恕罪。
” 侧侧笑道:“你和我文绉绉说什么,你不是傅传红,不求丹青传世,能传情达意就好。
” 长生这才安心,对了摊开的白纸静心澄虑,闭目深思。
玉簪与流苏听得莫名,奇道:“五张脸?”侧侧道:“他生性戏谑多变,在外人面前高洁风雅,私下里懒散好玩,衣服与脸面都是他常换之物,有时一个月不重样。
” 流苏惊道:“那不是谁也认不得他?” “容貌虽异,气度不减,风骨依旧。
他若是想你认出他来,只须往那里一站。
”侧侧说到此处,心头旖旎,不觉停针遥想。
长生睁目说道:“少爷即使用一张庸人脸面,也有别样姿态。
等我画完,你们便知端倪。
”他忽然豪气焕发,点墨在毫尖,簌簌落笔。
玉簪与流苏好奇之至,一齐凑过来看。
只见他先勾勒了一人,佩玉蟾、衣青霓,月下身姿矫矫若龙蛇,磊落如谪仙。
又描绘一人,冰玉容颜,持杯浅笑,有微醺媚色于烟波中轻荡。
又一人金鞭玉勒,回首弹剑,天地间苍然无物。
再一人柳下悠然独钓,露出半张雪颜,荣华明净,看得十里春风亦老。
这四人翩然纸上,侧侧望了,心动如鼓。
长生再度落墨,这一次但见琼瑶争妍,芙蕖如雪,万重花蕊落入玉池,有一人素面白衣,寂寂独坐在空亭中。
万般颜色,不及他澹然天姿,浮光一笑。
漫漫似水流年,就在这一笑中戛然而止。
他去了,没有再回来。
长生掷笔在地,双眼莹莹有泪。
玉簪与流苏见他如此心伤,不禁悲从中来,一齐跟着抹泪。
侧侧撑起身子笑道:“好,好!你的笔力比去年雄健了,比起紫颜也不遑多让。
好端端的,哭他作甚?这个没良心的,早晚要回来,你哭他,没得伤了自己。
”拿起一面素绫帕子给他拭泪。
长生泪眼婆娑地挥着帕子道:“少夫人,你帮我也绣一幅人像,我就不哭了。
”坏了,我怎能惹她伤心?少夫人已经中了两种蛊毒,我再给她添麻烦,真真不是人了。
赶紧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才好。
侧侧戳着他的额头,“你这小子,就知道趁火打劫,绣你的画像不难,你要送谁去?” 长生一呆,摸头道:“少夫人绣的是神品,怎能送人?我舍不得,留做传家宝就好。
” 侧侧故意说道:“翠羽阆苑的镜心呢?”长生终于一窘,“只怕她不肯收。
”侧侧板脸道:“我绣的帕子市价百金,难道还不够格?”长生连连改口道:“不,不,少夫人的绣品千金难求,不过绣了我的模样,她就未必想要了……不对,不能这样说,她一定会收下,毕竟千金难求……”是了,求一幅少夫人的绣作赠给镜心,她就会知道我的心意。
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一回,但愿她也能来北荒。
他一出神,不禁多了几分呆气。
侧侧忍俊不禁,叫他在一边绣墩上坐了,嘱咐弟子们把行李中携带的绣品拿来,让他品览赏鉴。
这回文绣坊欲在北荒设立绣院,带的织绣珍品甚多,长生修习易容术也要缝针弄线的,故此虚心受教,埋头端看,玉簪与流苏陪了他一起参详。
盘金钉片的云肩,彩绣织锦的霞帔,织金绣花的夹被,刺绣花鸟的条屏……服饰日用或是绣像书画,无不兰心妙裁,巧手绣成。
长生独爱一幅侧侧临摹的《兰亭集序》,绛色平纹绸缎上用斜缠针绣出王右军飘逸灵动的书法,观之如有仙气。
玉簪则挚爱几件织金缎袍子,牡丹纹、缠枝莲纹、云龙纹、蔓草八宝纹,无不是她与姐妹们精心织就,故此特别拿出来夸口。
流苏好玩,翻找出香囊荷包、针插挂件,塞些银锞铜钱香料针线,放在身上比画打扮。
侧侧怡然地望着三人嬉闹,捧起绣绷,素白的绫绢上映出紫颜的影像。
长生画作里的五张容颜都在她心底,她要绣的,却是另外一张,最初的容颜。
如此殚心竭力坐了一天,侧侧常常绣着绣着,不时心腹绞痛,最厉害的一次状若离魂,整个人晕倒在地。
长生不断用金针为其刺穴止痛。
侧侧转醒过来,又重拾绣针,强作精神。
流苏劝了几句,侧侧勉强笑道:“我不去想他画他,难道要让姓风的得逞不成?”流苏道:“为何想了也是无用?”侧侧道:“只要我意志坚定,妒蛊就奈何不了我,一时疼痛算得了什么。
”流苏咬唇不语,心下俱是悲意。
到了晚间,绣绷上的人像有了大致的身形。
紫颜的衣饰以套针为绣,盘金勾边,雍贵之气呼之欲出,座下凤鸟鸾首用了擞和针,飞羽用施针,凤尾则以接针绣出。
更妙的是云海氤氲,鸾翅熠熠,光影流波明暗自然,层次分明。
玉簪和流苏目不转睛,各自拿了一个绣绷模仿学艺。
长生为让侧侧休息片刻,便缠了她讲解针法。
侧侧一夜未睡,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歪在榻上恬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侧侧饥肠辘辘,再次张眼时,玉簪与流苏皆换了一身飒爽戎装。
她不觉奇道:“这是要去哪里?” 玉簪替侧侧梳洗打扮,道:“苍尧太师来了,说要带我们上羲芝岭捉奇兽祈如。
” 流苏道:“坊主,你睡了一天一夜,看看那蛊毒是不是已经好了?” 侧侧想了想,并无动静,摇头道:“我不知它几时发作,皎镜大师在么?” 玉簪道:“神医昨天就来看过,说是妒蛊已被压制。
这是情蛊的解药,有龙腊草、马兜铃,共十三味苦寒药物研磨成粉,调出这么一杯,坊主赶紧先服下。
”送药来的小子神情古怪,逼问半天才说出药方,只怕这解药不怎么灵验。
青瓷杯里浅浅流红,药液宛若玫瑰花露,惹人馋涎。
侧侧端杯轻嗅,清香沁人,心中暗想,皎镜尽了全力,其余听天命就好,于是一口饮下,冰寒之气直透胸臆,心神一振。
玉簪端详她片刻,见侧侧神智清明,将信将疑道:“神医说晚间睡觉时,他会放一只竹筒在你枕边,届时蛊王会自己爬进去……不知是不是诓我们。
”流苏笑道:“我夜里守着坊主,看看蛊王是何模样?” 侧侧凝视杯中残红,细想了想,摇头道:“皎镜又在捉弄人呢,随他去吧。
” “为保解毒无失,太师要上山去看看。
”流苏偷觑她神色,恳求道,“坊主,我们想一起去,听说羲芝岭景色极美。
”侧侧笑道:“既是蛊毒已消,我与你们同去。
”玉簪瞪了流苏一眼,“坊主,神医只说蛊毒被压制,隐患未除,大意不得。
” 侧侧不理会其他,稍稍用了点粥饭,又取了绣绷凝神刺绣。
深浅明暗,诸色叠晕,绣画上的紫颜便有了雅秀神韵,玉面上容光浮动。
她端凝良久,又刺下几针,将一双明眸绣得点睛入神,笑眼宛如欲语,现出活泼灵气。
没多久,长生穿了一身浓紫的锦衣,背了包袱过来。
听说侧侧要同去,便道:“丹心和丹眉大师在琢磨给千姿炼制国器,不能去,好在有我和卓伊勒,到时随身的行李由我们来拿。
可能会在山上住一晚。
” 玉簪越发忧心,道:“山上积雪未消,坊主的身体如何使得?不行。
”长生道:“岭中也有木屋,一应物品俱全。
”玉簪仍在皱眉,侧侧说道:“蛊毒与寻常病症不同,既是消了,也就无事。
何况风功也在山上,若是他先抓到那奇兽,我们就得高价去买。
” 流苏拍掌道:“好!我们一同去。
” 四人收拾完毕走出屋来,皎镜与卓伊勒准备采药,背了药囊,显鸿选了七个手下陪同,皆是一身劲装。
太师阴阳穿了暗褐锦袍,仍是倨傲冰冷的姿态,随行三十六只雪色银狼,气势遮天。
众人骑马沿小径上山,积雪未消,马速稍快就撩起粘泥的雪块,四下飞溅,让山径越发难走。
加上晨雾浓重,沾衣而湿,没多久衣衫漉漉,众人无法求快,只得慢慢放马而行。
侧侧穿了青蓝色的鹤氅,紧控青骢马缓缓前行,长生披了一件玉针蓑缀在后面盯着。
前次与少爷同来北荒,沿路有武功高强的萤火照看打点,诸事从不用他烦心。
长生出神地想,少爷离去后,萤火告别而去,如果今次能在苍尧重聚,哪怕让他再辛苦十分也是甘愿。
走了半个多时辰,冬日无力缓缓上升,如蛋黄挂在碧空。
林间的雾气尽数消散,现出青葱明秀的绿意,侧侧心头一快,正想远眺山岭景致,忽然痛如虫啮,眼前一晕,整个人如坠虚空,从马上倒栽了下来。
长生和显鸿纷纷翻身下马,斜地里一个暗影掠过,阴阳提了侧侧的鹤氅,把她搀扶到一旁。
皎镜赶来查看,迟迟不语,长生道:“是蛊王出了差错?”皎镜面沉如水,摇头道:“妒蛊里竟藏了其他蛊毒,幸好蛊王仍在,等我引它去降服。
” 玉簪与流苏抱着侧侧,急道:“坊主已服了解药,蛊王会不会撇下蛊毒,自己跑出来?” 皎镜也不作答,用针刺入侧侧手腕、手掌、手指,候她张开眼来,神色凝重地道:“蛊毒起了变数,我可保你性命无忧,但蛊王被解药压迫,已无恋战之心,要靠你心念牵引。
” 侧侧倚在弟子们怀里,像初生柔弱的孩子,“是不是我只要想他,蛊王就有力量?” 皎镜道:“是,只要你信我。
” “我信你。
”她满足一笑,望向虚空,仿佛满眼是紫颜,正好纵情相思,不惧远离。
长生只恨不能做那只蛊王,替它去赴汤蹈火,他学艺至今毫无用处,不能为她分忧,待紫颜归来又如何交代? 皎镜暗叹一声,扶侧侧重新上马,她的身子轻飘无力,勉强伏在马上。
长生想到重逢时侧侧英爽的身姿,对风功恨入骨髓。
行了大半个时辰后,一匹狼呜呜叫了几声,阴阳举目远望,道:“有野兽的气息。
”众马衔枚静声,悄悄行了半里地后,忽然望见前面影影绰绰十几个人影,领头一人身著彩锦,指挥手下埋伏在林木间。
那群人听见响动,满含敌意地望来,朗朗阳光照在对方脸上,为首那人正是风功。
他轻蹙了下眉头,很快展颜一笑,对随从低语了一句。
那随从伶俐地跑过来,朝众人行礼,低声道:“祈如就在前边不远,请各位轻声些,别惊了宝贝。
”他警惕地瞥了阴阳身后的群狼一眼,被森然狼牙一吓,不觉栗栗发抖,说完就踉踉跄跄逃了回去。
阴阳做了一个手势,群狼登即围拢侧侧守成三圈,悄无声息地伏在地上。
长生又惊又喜,有这些恶狼保护,冒出凶兽不致慌了手脚。
阴阳看了他和卓伊勒一眼,示意两人也进去,卓伊勒好强地提了匕首在手,不肯挪动,长生无奈,也摸出匕首,守在外面。
众人原地结阵,安排好防守人马,阴阳在手上缠了一根牛皮鞭子,傲然举步,一个人往林子里去了。
风功很是恼怒,愤然拉弓对准阴阳,不许他前进半步,惊扰祈如。
长生偷偷在卓伊勒耳边说了一句,卓伊勒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他。
长生悄然在箭镞抹了药粉,远远地瞄准了风功脚边。
他练箭多时,五十步内射得相当精准,此时正好顺风,越发有十足的把握。
阴阳熟视无睹,持鞭前行,风功一箭射出之时,长生的弓弦一动,利箭破空而去,风功猛然惊觉,错身避开,长箭嗤的一声钉在地上。
风功拔出暗箭,冷笑着掰断,目露寒光望了过来。
与此同时,阴阳长鞭一击,凌空打落飞箭,身形如鹰旋飞数尺,扑到一株雪松后,倏忽不见了踪影。
长生道:“一、二、三!”风功忽然惊觉有异,忍不住抓了抓脖子,继而挠了挠背心,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周身如有万蚁攀爬,奇痒难耐。
风功大叫一声,手下中有一青衣男子立即上前,在他身上拍打数穴,又塞入一粒药丸。
长生遥遥看着,风功竟似止了痒,默然无声地寻了一处打坐。
卓伊勒面色铁青,肃然道:“对方医术高明,兴隆祥竟有如此人物?” 长生心中一动,“是从南岭请来的医师?” 卓伊勒道:“你是说……药师馆?师父!”他忙把所见对皎镜细说了一遍。
皎镜沉吟道:“有机会我再试他一回,现下先不声张,擒了奇兽再说。
” 两边各自潜伏下来,唯有阴阳如飘忽的风,于林间轻荡。
不多时,传来长鞭击打积雪的噗噗声响,阴阳疾步奔来。
众人打起全副精神,凝神看去。
雪堆里有一团毛茸茸白玉凝脂般的小兽,动若脱兔,倏地弹射数尺,往远处遁去。
兴隆祥的人安排的陷阱扑了个空,有人迅捷地捻弓,一箭射出。
侧侧急切中拔出金凤簪丢了过去,穿云裂石一般,叮的一声,将箭矢击飞。
小兽听见动静,飞跃的身子凌空一转,竟往侧侧这里奔来。
它来势甚急,宛若飞瀑一泻千丈,瞬间到了眼前。
阴阳撮口一吹,狼群让开一条路径,任由小兽奔入。
侧侧情急间抽出霞帔,当头卷去,小兽避也不避,顺势钻了过来,被她轻易抱在怀里。
骁马帮众人喜极,狼群再度围拢过来,将侧侧护在其中。
风功扫视两边,审时度势,摇了摇头,兴隆祥一行人目露阴冷之色,遥遥地看着侧侧。
风功朗声笑道:“坊主,我们又见面了,你的情丝可曾系到我身上?” 侧侧抚摸祈如柔软的皮毛,心中静极,仿佛洞彻风功内心的惧意。
妒蛊无关情爱,他孜孜以求的无非功利,为此诉诸外物,并不是真心爱上谁。
侧侧怜悯地望着他,说道:“我说过,此心唯一,可惜少东家与心想事成无缘。
” 风功哑了嗓子喊道:“我给你解药,你给我祈如。
” “做生意的人,最怕没有诚信。
”侧侧抱着小兽,格外安详,只觉有股清华之气浩荡贯彻胸臆。
阴阳沉声道:“你让它驱除你的蛊毒。
”长生等人殷殷看着,尽是期盼之意。
“对它许愿,就可心想事成?”侧侧望了那团烟雪朦胧的小兽,忽然想到了獍狖。
獍狖的毛皮可制成价值千金的祥云宝衣,故此捕猎甚重,几乎绝迹。
而祈如若不是六十年一出,只能由一人得偿夙愿,恐怕早已灭绝。
祈如呆如木鸡地愣着。
我想回家。
侧侧心中一动,这是祈如的心声吗?她竟能听见?如果她与它用心神对话,又会如何?侧侧凝视着它,在心底暗暗说了一句。
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祈如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用一双警惕的灰褐色小眼睛盯着她。
你想做什么? 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中了毒,我不怕你。
你看得出我中毒? 是,你要我为你解毒吗? 不,不必。
我只是想见一个人,很想很想,你有没有法子,让我见到他? 侧侧向前走了一步,佩玉清响,冷香浮动,祈如歪着小脑袋,眼神似乎有了探询的意味。
你不想解毒?行,他叫什么名字? 紫颜。
好,我替你叫他。
紫颜……紫颜……请过来一见。
你这样说,他就能听见? 只要他活在人间,就能听见,即使千山万水,也会立即出现。
真的么?我要谢谢你。
谢我?你不怕我骗你?以前每个许愿的人,其实并不信我。
他们费尽心机找到我,许愿时,心里只有怀疑。
你骗我也不要紧,至少此刻,我很快活。
想到他可能会出现,我很欢喜。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你也是一只奇怪的兽。
长生吃惊看去,侧侧抚着祈如的脑袋,贴面而笑,那小兽竟也咧嘴傻笑,仿佛通灵。
玉簪和流苏紧张地互相牵了手,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生怕祈如的传说是假。
忽然风云变色,一道风驰电挚的光芒自天边疾射而至,犹如白虹贯日,洒下七彩霞光。
侧侧把祈如抱在怀中,芳心直如惊鼓,一阵急过一阵,眼中两簇火花跳动不已。
交织的光影里走出一个人,灿烂衣袍如烟云锦绣,仿佛从她的绣绷上走下来似的,意态闲雅从容,明丽不可逼视。
侧侧不觉丢下祈如,穿越狼群奔了过去,越行越急,疾若离弦之箭扑进他怀里。
那人抚着她的云鬓秀发,含笑问道:“你是在找我吗?” 是,是。
千山万水,你赶来与我相见。
万水千山,我只等与你重逢。
她笑靥上流下两行清泪,欢喜得无法言语。
如并蒂娇花,宫商相合,双星际会,分离终有一聚。
两人默默相拥良久,周遭寂静无声,天地仿佛沉醉其中。
侧侧仰头看他,望断天涯才得此一见,她再不会松开手,不会让他远离。
紫颜像是知她心意,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把她一双玉手紧握在掌心不放。
侧侧凝眸瞧他,为何听不见他的心声?他春风化雨般温润笑着,眉眼宛然如昔,可是她仍看不穿望不透他的身影。
这是她心中的魔障。
祈如在旁歪歪脑袋,小鼻轻嗅,眷恋地缠绕在她鞋边。
我要走了,六十年后有缘再见。
不,祈如,你等等,为什么我听不见他的心声?我连你也可明白,为什么不能与他心意相通? 你早已懂他,为什么要借助神通沟通?你忘记大耳三藏的故事了吗? 祈如,你怎么知道那个禅宗故事?你能够看到我的过去吗…… 侧侧正待再问,小兽烟雪般的皮毛忽如纤云消散,一眨眼化作雾气腾空,就像从来没有来过。
众人一齐惊呼,唯独紫颜眼中看不见那奇兽,定定地望了侧侧一人。
“我们回去,我有太多话想和你说。
”他喃喃细语,每个字说进她心坎中。
两人眼中再无其他,共乘一骑悠然下山,一路温言软语,笑语呢喃,只恨那绵绵小路太短。
长生、皎镜等人也未上前问候,侧侧略觉奇怪,只道众人念两人久别,特意成全。
不知是否情蛊起了效用,见到紫颜之后,钻心的疼痛全然无踪,她眼前心底唯他一人,于是心情畅快,周身沉滓仿佛全消。
“以前做学徒,只知取茧调丝,纺纱织布,刺绣染织这些微细活儿。
等当了坊主,才明白想要衣被天下,还要精通货殖之术。
”侧侧像小女孩儿絮絮叨叨,掰了手指数道,“一匹绫京城官价银二两,南岭有卖一两二的,最贱只需七钱。
又比如络车、经架、纬车、织机这些,也常常北贵南贱,但北地往往木料结实,经久耐用,要诸多比较才能选定。
”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如今你识得物价贵贱,日后做管家婆就更得心应手。
”紫颜赞叹道,眉眼里俱是笑意。
侧侧用肘轻撞他一记,俏笑道:“我可不当你的家,文绣坊如今有太多事情,你替我打下手如何?千姿在北荒统一货币,修官道以通行旅,欲使钱货周流天下。
我今次北上带来不少织书绣谱,所有捍、弹、纺、织之具无不具备,要帮他建绣院,教织绣,我还想着在苍尧因地制宜,改良棉种和织机……” “听起来我不在的日子,你过得甚好。
”他酸酸地说道。
侧侧斜飞一眼,飒爽说道:“谁说的?有你在自然更好。
京城的府第已经留给长生,等此间事了,你不如随我去安城,安家落户,妇唱夫随如何?” “唔,要我去文绣坊安家呀……”紫颜踌躇沉吟,瞥见她眸中期盼之意,笑道,“也好,有你不让须眉当家做主,我便做个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
” “好!”侧侧手控缰绳,扬鞭打去,两个人一骑绝尘,远远地驰进雪林里。
他已归来,这冰凉世界就如春至,再不觉霜冷风寒。
沿路踏马看山,她感受背后的浓情暖意,把萧瑟清秋看作桃红柳绿。
行到后来路径渐绝,脚下崎岖难走。
疏林中灌来凄恻的冷风,侧侧贴着紫颜,任山路颠簸,只当等闲。
不料转过一道弯,斜刺里阴风吹来,青骢马迷了眼,迎风多踩踏了几下,不意竟往峭拔的绝路上走去。
侧侧当即勒马,晚了一步,骏马失蹄踩空,天旋地转景物颠倒。
“紫颜——”身后一双手伸了过来,如流星飞逝,再不得见。
侧侧高声呼叫,陡然睁开双眼。
兰衾犹暖,罗帏暗荡,玉簪与流苏俱在跟前伺候,端了银盆玉盏,见她醒转皆是大喜。
此时天光大亮,侧侧恍然若失,细想过去这几日的情形,时时刻刻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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