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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传红(2/3)

哼出箭,一箭击在瓷罐上,罐子清脆鸣响,微微裂出几道蛛丝状的斑痕。

库赞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疾射而出,矢飞如电,轻轻咬住罐子,瓷罐应声而碎。

澄碧的水泄了一地,如草叶的汁液浮在地上,油汪汪的一层。

库赞皱眉,疑惑地再射一箭,伴随碎片声的是一罐黛青色的绿水,与先前的汁液幽幽混在一处。

库赞只觉眼花,依稀看到渺若轻纱的雾气腾起,他尚想细细端详,身后的盗匪已迫不及待地拉响劲弓,簌簌风起,所有罐子接连被打破。

黯蓝、蕉绿、麻黄、瑰紫、霓虹、蟹青、赭褐……芸黄栗红的香粉,繁星似的散在空中。

蜿蜒的液体江河汇流般地聚在地上,像是施了法的符咒,蓦地拉开一张雾霭烟尘的大网,霏霏如雨,朝盗匪们当头兜去。

这张香尘烟罗腾腾升起,如变身后的恶魔,瞬间占满了官道。

瓷罐碎片闪着耀目晶莹的光,铺陈出怪异的花纹,不远处的马车像胡乱堆叠的古怪盒子,沉默地退隐在烟雾之后。

这妖异的情形令库赞大觉不妙,命人挥旗缓缓后退,最前方的盗匪稍稍吸入一缕香尘,白煞煞的脸上映出的晕红,连人带马直直朝地上坠去。

转眼倒地七人,吸到不同色泽的烟雾,症状皆不相同。

有抽筋不止的,有状若疯癫的,还有的两眼傻傻望天,一动不动。

盗匪们受了惊吓,匆忙拉缰回撤,逃得飞快。

马车阵中闪过一道火光,丹心手持铜霹雳飞出一弹,不偏不倚落在那滩斑斓的水迹中。

轰地一声闷响,艳媚的火焰旋即燃起,如烟花四射绽开绮丽光芒。

众盗匪目瞪口呆,噼啪又跌下一群人马,手足无力,起身不得。

水火诡异相融在一起,灰黑的轻烟悠悠衔尾追击,盗匪稍沾丝毫,连尖叫的余地也没有,霜打落叶似的刷刷直落。

皎镜从暗处窥见,遗憾地摇头,若是众人无惧古怪径直穿过那些瓷罐,迷倒的不会仅有这些人。

雪山盗惊退百步,烟火的余烬渐渐没了气势,顿足在半空咧开空荡的大口,似乎嘲笑他们虚有其表。

库赞转头,向弟弟速威打了个手势。

速威会意,领了九人下马独行,用头巾蒙住脸面,屏气自雪山一侧的斜坡缓缓掩杀过去。

眼看有形的烟雾不曾蔓延到山坡上,众人走得小心翼翼,唯恐毒烟无声无息袭来。

侧侧与璇玑相视一笑,拉开弓弩。

两人皆换了织金箭袖,璇玑手上的亮银弓箭与金钏指环甚是抢眼,与她娇美柔态相映,焕出一股英丽之气。

侧侧端了一张黄桦劲弩,飒飒英姿不让须眉,紫颜遥遥望了,回想起沉香谷中浮云般的往事,目光里尽是温柔之意。

两人的利箭嗖嗖而去,听过墟葬“不伤性命”的吩咐,箭矢往盗匪下盘而去,只听得连声惨叫,十人倒有六个腿上中了一箭。

速威慌忙拖了同伙后退,仓皇中有人忘了屏气,软软倒下,害得余下的人手忙脚乱。

库赞脸色青黑,己方倒下了三十多人,却连对方人影都未见着,离车队仍有百步之遥。

这简直是他横行瓦格以来的耻辱。

他右手一挥,便有二十名盗匪持了圆盾下马,重新往山坡上赶去。

众盗躬身缩在大盾之后,偶一露身就急急缩回去,乌龟似的迈步向前。

丹心叹了口气,铜霹雳连发数弹,紫颜在马车内听着那震天声响,赞道:“不错,居然可以连发。

”傅传红心痒难耐,蹑手蹑脚偷偷爬下车辕,探出头张望。

紫颜含笑扶了车门,“这等热闹寻常不见,是要好生瞧瞧。

可是刀剑无眼,何妨用这个……” 傅传红接过他递来的千里眼,欢喜看去,眼花了一阵才堪堪寻到人影。

紫颜也擎了一只在手,并不去看盗匪,定定望了车阵中的衣香鬓影,盼侧侧安全归来。

风吹烟荡,彩烟往东南方徐徐飘散,人马哀鸣声此起彼伏,气得库赞一退再退。

隐藏在圆盾后的盗匪被火弹打得叫苦不迭,即使没落在自家身上,飞弹如天花乱坠在斜坡湿土上,炸得雪泥横飞四溅,委实吃痛难忍。

终于有三人冲过烟雾和飞弹,没入马车阵中。

墟葬见状,对江将军道:“请将军带将士们撤退,这车阵尚能再拖片刻。

”江将军大惊,只当神昏耳背,听错了话,“难道大师想独自御敌?万万不可。

”墟葬发愁地道:“雪山盗或许会对我们手软,却不会放过官兵。

趁如今没有血仇,两边可以讨价还价,要是真的对打起来,死伤过重,连个转圜的余地也没有。

” 江将军道:“我方情势大好,何妨乘胜追击?我愿带兵杀过去!再等一阵,援兵就到了。

”墟葬看他一眼,不忍把伤人的话说出口,他对辎重营的武力实在没有把握,真的杀红了眼,有血勇之气的只会是雪山盗一方。

至于千姿派来的援兵,若无雪道和密林还能指望,眼下远水救不了近火。

“能有制胜之机,我绝不投降。

”墟葬笑眯眯说道,似乎说的不是战事,而是饮酒作乐,“倘若无法全胜,为保住所有贺礼与药物,只能做一回俘虏。

”江将军腹诽不已,在他看来自是人命关天,那些贺礼就算丢弃,玉翎王也足领盛情,哪里有十师的安危重要。

两人争执半晌,江将军下不了决心,皎镜在一旁听了麻烦,顺手抬起手,往江将军脖子上扎了几针。

“你立即撤入林中,想法与援兵会合。

”神医随意吩咐一句,朝墟葬眨了眨眼。

江将军神思一昏,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说不上来,听到皎镜的话,竟自去点兵,领了同样一头雾水的军士,徒步往密林丛中走去。

墟葬轩眉一振,像脱离了爪套的鹰飞向长空,迎了东面笑道:“好,接下来咱们就好好玩耍玩耍。

” 皎镜认真看他,问道:“你没想拖到援军来?”墟葬笑道:“那有何乐趣?血淋淋杀来杀去,不是我等作为。

”皎镜无动于衷地道:“你说实话。

” 墟葬愣了一愣,叹气道:“玉翎王会遇险,不过他福缘深厚,遇难呈祥不必多虑。

卦象最吉的是走掉的这批人,有援军照应安全无忧。

至于我们,雪山盗巢穴似有机缘,不知应在谁的身上。

” 皎镜“哼”了一声,“既是如此,别欺负得太惨,省得后面全是我来收拾。

”墟葬浮起不怀好意的微笑,摊开两手,“已经晚了……” 侧侧与丹心、璇玑撤回后方,紫颜忙拉侧侧上车休息,她并不疲累,握了劲弓不放。

紫颜心弦一荡,从她身后伸手,双影四手相叠,轻轻拉开长弓。

空弦一响,宛若流年。

车阵中没入的盗匪眼前一花,到了一处奇怪的所在,哪里有什么马车?一排排低矮的屋舍,挂了过冬的腊肉,地上摆满腌菜坛子。

一个盗匪揉揉眼睛,“咦”了一声,扒开屋舍的门,不料打开就是乌溜溜一股黑烟,倏地罩住头面。

他蒙头就倒,身旁同伴唬得拔腿就跑,不想景物旋即一变,暖烟细柳,斜风横雨,竟是从未见过的细致风光,更有人倚窗一笑,回首看去却无踪影。

两个盗匪面面相觑,生了探究的心思,往前踏了两步,去看那翠玉垂柳之后,究竟是何样美人。

忽地寒香飘过,听得娇笑声声,两人咧开嘴笑了举步。

砰的一声巨响,凭空炸开一团青光,震得两人脸面如花,沾满香粉,颓然摔倒。

库赞看不穿对面车队的底细,听到巨响,眉头一跳,知道又折损了人马,气得抽刀下马,怒道:“我就不信闯不过去!”速威苦笑道:“这些中原人很古怪,是不是会巫术?”库赞一愣,沉吟道:“山神在上,看我收拾他们!” 他一刀划破指尖,将鲜血涂抹在脸面和手背上,身后一百多位盗匪毫不犹豫照做,脸色肃穆悲壮,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风吹烟散,阻挡多时的彩烟火光渐渐没了声势,五个盗匪抢先卸下箭壶皮套,在雪地里滚了几滚,屏息去清扫碎瓷。

道路一清,众盗匪顿时浩荡冲了过去。

官道上腾挪余地不大,车阵仅露出狭窄的通道供人穿行,这百多人冲杀进来,固然多数人接二连三不支晕倒,却把阵法冲击得七零八落,前方慢慢打开一条路。

在库赞看来,这是名符其实的“血路”,兄弟们倒下的人实在太多,如果一无所获,他无颜再坐在首领的位置。

好在所有倒地的人和之前一样,仅是神智不清,让他生出些许盼头,知道他们有得救。

这越发使他想破开这鬼域般的车阵,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怪物,连影子也没看到,始终压着他们凌辱。

皎镜心疼地张望,喃喃说道:“他们要是放火,墟葬我跟你没完!”墟葬嗤笑道:“雪山盗就是冲了财货来的,哪舍得烧掉?可惜他们只知用蛮力,这回中毒的又要超过半百,你有得忙了。

” 皎镜怒目而视,想想总比损失了药物好,冷哼一声放过墟葬。

一路走来,库赞冷汗迭起,他想不出为什么明明是马车,一会儿吐火,一会儿喷烟,有时变成崖壁高山,有时变成铁甲巨人。

他依稀察觉某些景致是幻象,对这些看不见的敌手更生警惕,能召唤幻象的巫术,这是多么灵异的神迹呀。

库赞终于脱身时,长刀所向,是五对清姿超逸的男女,外加三个气质不凡的男子。

其中一名锦衣少年欺身上来,袖口一个铜管森然掠出点点乌金,拳如磐石跟随其后。

库赞长刀疾抖,撞落暗器,左拳绷直击去,毫无花假和他拼了一拳。

斜刺里寒风再起,霁雨断虹似的掠过一道银芒,另一个笑若春风的男子手擎软剑,漫天剑光罩住库赞。

丹心与炎柳相携出手,墟葬只道这头目定可手到擒来。

不想库赞气力极大,回手一劈,刀风嗡嗡鸣响,仿佛劈开虚空。

肉眼看去,炎柳挡格的软剑四周竟起了波纹,震得他气血翻涌,倒退数步方止下喉间的血腥气。

库赞气力未竭,刀势顺手转回,砍向丹心。

丹心仗着护腕是精钢打造,屈肘上撩,迎了刀锋而去。

璇玑在一旁窥视,见状险些叫出声来,急忙拈箭欲射。

她心焦如焚的片刻,丹心的手腕打在刀刃上,刺耳的尖啸如魔音,长刀在护腕上噬出一道深痕,而后磨向他的手臂。

丹心借这一劈之力,顺势退后,右手酸疼如折,不得不拉动袖箭,借机躲避。

眨眼工夫,库赞身后盗匪骂骂咧咧地冲出,不少人脑门上顶着乌黑的烟灰,蓬头垢面,在车阵中吃了好些亏。

傅传红扑哧一笑,却见无数杀气涌来,脚下不免一退。

紫颜敛容道:“是战是和,成败在此一举。

” 数十个盗匪朝首领围拢过来,举起明晃晃的突火枪对准诸师。

库赞冷冷说道:“拼火器?我也有!”墟葬遂用北荒土话喊道:“我们求和。

”库赞一双铜铃大眼不解地望了他,“我们明明就要赢了,你拿什么求和?”墟葬笑眯眯指了远处,“你们有人中毒,有人受伤,我这里有玉翎王请来的神医。

” 库赞暗想,我拿刀架你脖上,看你敢不敢不救人,此念刚起,忽觉不对。

眼前这些男女何曾有一丝紧张惧怕?想起他们先前抵抗的手段,古古怪怪,果然不是常人。

“你们就是苍尧王从中原请来的贵客?”他皱眉,那双大眼怔怔凝眸,像好奇的骆驼。

“敢问首领大人如何称呼?” “库赞。

” “库赞阁下,如能不伤害我等,玉翎王自会取千金来赎。

唔,一人就算百两金子好了。

”墟葬指了众师悠悠说道,张口就把所有人卖了。

一边长生小心地碰了碰卓伊勒,低语道:“你的眼泪就要百两金子,为何我们如此不值钱?”卓伊勒像皎镜一般翻白眼,“太贵了不是让玉翎王破费?又不是真拿你去换钱!笨死了。

”长生乐呵呵扯了笑容,“你看,当年我多好,肯花那么多金子买你。

” 卓伊勒气鼓鼓剜了他一眼,懒得多费唇舌,目光投在库赞身上,竟有几分钦慕。

若波鲧族的族人有这般威猛勇毅,他们一族就不会被围猎乃至几欲灭族。

长生的话勾起他太多心伤,而库赞的勇猛稍稍冲淡了他的回想,让他对雪山盗大为关注。

“金子?对我们没用,换成粮、布、盐、茶,还要兵器。

”库赞顿了顿,自言自语地道,“中原的茶是个好东西。

” 两边讨价还价说了一阵,墟葬慷慨地把辎重营所有粮草兵器赠予库赞作为定金,库赞坚持认定十师所携财货也该归自家所有。

墟葬叹息中打开吴霜阁一两箱的贺礼,俱是华丽精美的瓷器漆器,库赞把玩半晌不知有何用,皱眉道:“苍尧王就爱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穿,不如送粮食。

” 墟葬笑道:“我等庆祝玉翎王统一北荒,怎能千里迢迢送粮食。

”库赞不以为然地冷笑,“统一北荒?他让所有人做他的奴隶,这人最该死!” “阁下想是有所误会,玉翎王登基称帝,并不干涉诸国国政,仅是沟通各国商货往来。

”墟葬不得不稍作辩解,“像阁下要的盐和茶,诸国协调商税后,会卖得更便宜。

还有他修了这官道,瓦格雪山才有更多商旅绵绵不绝来去,阁下才有更多生意上门。

” 库赞愣了愣,想想这一年来沿官道打劫果然收获不小,一时无法反驳,大眼里颇有几分赧颜之意,转了话题道:“不动你这些精细东西,可以,只要我的兄弟全部无事,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 墟葬试探地道:“阁下可否保证手下不骚扰我方女眷?”库赞看也没看诸女,“这几个女人太瘦,一看就不好生养,有什么可骚扰?”墟葬险险没被这句话噎着,小心翼翼不敢回望,免得诸女听到大怒。

至于救回所有的盗匪,对皎镜轻而易举,墟葬点头就应了。

两边商谈完毕,雪山盗牵来数十匹马套在车上,受伤中毒的盗匪也搬运上来,竟有百多位,把车马全部霸占了,缓缓往来处驰去。

库赞甚是谨慎,想法子在密林处放了一把火,景范等人此时已离众人数百步之遥,这招釜底抽薪顿时隔断了援兵的去路。

诸师安之若素,纵然被迫挤在三辆车内,亦是玉骨铮铮,全无被胁迫的窘困。

速威见了不忿,又惊惧众人的手段,只得使些小拌儿,选了最劣的马系在车上,叫他们沿途颠簸吃吃苦。

紫颜、侧侧与傅传红、姽婳共乘一车,车里先前点燃的合香未灭,发散着醒神的香气。

姽婳拨弄炭火,香气燃得更急,她掀开帘子,香气一缕缕如脱缰的马,抱风呼雪,散落在天地间。

姽婳小声道:“留香为记,援兵若是机警,今日内还能寻到我们。

”她用了南岭一带的口音,赶车的雪山盗匪并不懂中原官话,遑论其他,三人点头称是。

“难得,可以去雪山盗的老巢。

”紫颜拎起一壶酒对口小酌,醺然笑对侧侧说道,“前两次来北荒,特意避开了瓦格,便是怕遇上盗匪,没想到今次竟去强盗窝里做客。

” 侧侧收拾着忙乱捡回的绣针绣线,打趣道:“谁说是做客?分明是俘虏,你说得好听。

”紫颜爽快笑道:“出门在外,被俘不只一回,就当是做客。

”侧侧秀目一凝,“咦,你和姽婳被俘了很多次?”姽婳促狭地笑看紫颜,傅传红则竖起了耳朵。

紫颜旁若无人,晶眸中氤氲如有水雾,泛起墨彩绚烂的往事,“你忘了我们掉入若鳐人的陷阱,最后到了碧漓海子湖底?”侧侧粉腮微红,见身边两人忍笑看戏的神情,浅笑说道:“说起来,你们俩游历的故事,尚未讲过。

来,小傅你说说,有没有好玩的事?” 傅传红年岁比侧侧稍大,听了这称呼却无半点着恼,笑嘻嘻看了看姽婳,转身在行李里摸索,“走了太多地方,当时我一幅未画,这些是婳儿画的沿途风光,你们看看。

” 姽婳素来镇定,此刻忽如琵琶变了新调,竟缭乱急切起来,去抢傅传红手中画稿。

侧侧岂能让她如意,玉手一招,缠上一条绫巾裹了姽婳的两手,把画卷扔给紫颜。

紫颜如获至宝地端了,连看数幅啧啧称叹,侧侧玉手一翻,绫巾不过系了活结,顺势解开了,把姽婳往傅传红身边一推。

“好姐姐,饶我这一回。

”侧侧嬉笑说完,瞥眼看向画卷。

姽婳温柔一笑,“我怎会和你们当真。

”斜睨了傅传红一眼。

傅传红尴尬赔笑道:“我真心觉得你画得好……比紫颜画得更有灵气!”紫颜道:“是,是。

最难得你画中有仙气,云林缥缈,洗却尘嚣,观之如有猿声鸟鸣,还有香尘恍惚变幻。

侧侧你闻闻,画是香的。

” 傅传红抚掌道:“说得好,婳儿你知我不会虚言。

”姽婳红了脸道:“我比你差了不止一点,自卖自夸算得什么?说得天花乱坠可不好。

” 于是四人闻香赏画,不时眺望远处雪山冰川。

一边是烟柳画桥,一边是云山苍树,一边是红英霁月,一边是铁马追风。

山光水色烟云吞吐,物本无心,却可涤荡胸襟万里愁。

侧侧兴致横生,取了紫颜饮了一半的酒盅,悠然抿了几口。

姽婳眼馋讨酒,侧侧寻出一盅酒味清淡的葡萄酿递了过去。

四人自在悠游,恍如踏青寻芳。

另两车中,丹心、璇玑与炎柳、玉叶一处,墟葬、皎镜、蒹葭与长生、卓伊勒一处,一车里商谈火药器械不亦乐乎,一车里则在讨论如何为众盗解毒。

须知他们所用的香雾烟尘,是皎镜与蒹葭、姽婳的药物混在一处,各罐里分量轻重皆有不同。

长生起初还哀叹不曾与紫颜同行,慢慢听到不少精妙的用药之法,眼界大开,到后来竟有几分庆幸,多亏卓伊勒拉他挤上这车。

行到天色渐晚,日影西斜,终于到了群山深处一座幽僻险峻的冰川下。

一幅兽皮缀成的巨帘垂在冰川上,斑纹黯淡,显然经历过无数风霜。

众人皆很识货,雪豹、白眉虎、貂熊、石狼、猞猁狲、冰角鹿、岩貉等这些皮毛皆能卖出高价,如此完整拼贴更是罕见。

众人互视一眼,能猎到这些珍奇野兽,铺陈出这张巨帘,雪山盗的本事委实不错。

库赞领了众人迤逦而入。

众人踏足其中,只觉晶光迷离,不知身在何方。

本以为仅是山洞而已,不想内里竟似挖空了冰川,现出一座广袤的洞天福地。

顺了山崖打造的无数蜂窝般的洞窟,如悬垂在两壁的贝阙珠宫,不时有人探出头来。

岩壁中央则露出一条寒玉晶砖大道,蜿蜒通向幽深处。

冰壁上燃了特制的烛火,套了水晶罩子,光芒被四周晶石反射,故而烛火不多,依旧莹莹如昼。

从洞口往内望去,仿佛走在彩虹桥上,波光潋滟如琉璃,每走一步就漾出七彩光泽。

饶是诸师见多识广,乍见雪山盗的强盗窝宛如瑶池天宫,也是意外吃惊。

速威见了,心下得意,库赞茫然不觉,领头走在前面。

璇玑痴迷张望,丹心赞道:“与黄金宫相比,别有一番美态。

”璇玑道:“自是这里美,黄金太俗气!”丹心笑道:“我夸的是此地的构造,暗合天地之道,可惜元阙不在。

”璇玑瞟他一眼,嘟嘴道:“你一天到晚把元阙挂在嘴上,比想我的次数还多!” 丹心忙道:“谁说的,他怎能和你相提并论?” 这冰洞深宫曲径通幽,墟葬每一步看得入神,寻了玉叶念叨,炎柳在旁听他说什么九宫八卦,轻笑道:“你就蒙人吧,北荒的强盗,懂什么风水!”墟葬面有讶色,“是啊,可你看这布局,不出意料,当有九个出口。

”炎柳正待嘲笑,速威听见两人的话,奇道:“咦,你倒挺机灵的,除了这道门,的确还有八个出口。

” 傅传红钉住脚步,把这幕奇景深深记在心中。

姽婳叹道:“人力与天工,如此妙到毫巅,雪山盗中大有能人。

” 此处虚实相生,借景成趣,有无相成,众人仿佛走入一幅天然图画。

但见洞窟如楼阁盘根镶嵌,银妆素裹的晶壁宛若山水画意,令人兴起云深不知处的嗟叹。

沿途确有通往外间的其他门户,用硕大的皮帘子遮挡,迎面的兽皮上用彩线绣了奇怪的图案,各不相同。

此间除了二百余名盗匪汉子,还有一百多名老弱妇孺,穿着狍皮或羊皮的袍子,腰系布带,衣上用兽骨磨了纽子。

最滑稽的是那些妇孺的帽子,把野兽的头颅留在帽顶,豹子狍子盘羊老虎,各有奇趣。

有个女娃子顶了一只雪貂头花帽,眼睛水灵灵打转,看得诸女我见犹怜。

库赞把众人安置在相连的数个雪洞中,车马皆在别处由专人看管,不惧他们徒步逃走,故没有限制他们走动。

那个雪貂头少女始终远远张望,侧侧与姽婳伸手招她过来,合送了一只刺绣荷花香囊。

女娃甚是雀跃,白白的小手一摇,呼啦啦拥上来十来个丫头小子,围拢两人讨礼物。

姽婳慌忙向蒹葭求援,璇玑和玉叶也来凑份子,好歹每人赠了一件小玩意,皆大欢喜。

墟葬和丹心对沿路另外八个门户很有兴致,央人带他们走走逛逛,速威乐得炫耀,自告奋勇做起向导,炎柳也跟去玩耍。

最惨的是皎镜,不得不拖了卓伊勒和长生为所有伤者辨证救治,苦累一场不说,更落人白眼抱怨他们几个是罪魁祸首。

好在中毒者一剂药下去即解,受伤者也都是皮外伤,处理一下就好,皎镜骂骂咧咧为众盗匪整理完了,反而有几分不打不相识的意味,众人信服他手段高超,到后来对他尊敬无比。

库赞一个人提了渔网和半人高的鱼篓,掀开一处门户的皮帘,“我去捕鱼。

” 傅传红喜道:“我能不能跟去?”库赞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就是多了你们,我才要跑这一趟。

”依他的本意,随便丢些吃食便罢了,速威却不肯在中原人面前堕了自家颜面,执意要好吃好喝招待着。

库赞想来想去,天色将黑,去狩猎要碰运气,不如捕鱼。

紫颜听了新奇,与傅传红一同披了鹤氅,趁了茫茫暮色,走出了冰洞深宫。

洞门外天净山清,一个清澈见底的月牙湖泊如碧玉嵌在冰雪上,红澄澄的夕阳散落在雪面,如同群花托着一片绿叶,越发晴翠妖异。

库赞瞧也不瞧碧玉湖,径直往北处高坡走去。

两人大步跟上,有种踏雪观景的乐趣,边笑边谈,不觉行过一座小山头。

谁想库赞越走越远,直到两人腿脚酸麻,暗暗叫苦,仍不见有停下的迹象。

锦靴湿重,有时踩着雪中坚硬的冰石,硌得两脚吃痛,库赞又奔走极快,像雪地里神出鬼没的野兽。

傅传红颇感吃力,摇头道:“我还能再走一会,只怕回程要跟不上。

你大病初愈,暂停歇歇如何?” 紫颜脸上有抹奇异的妖红,喘息声也变得缥缈起来,仿佛云中纸鹤,随时会飘摇不见。

傅传红急忙搀扶,紫颜澹然一笑,笑意未歇,散落的精气神再度凝聚在他一双深眸中,他摆了摆手,“我有护身符咒,不碍事。

” 傅传红只得依他,不时看多他几眼,姽婳的私语在心中浮现:“他是回来了,可像是符咒附身的人儿,有时看去,三魂七魄缺了一丝似的,不再像以前了。

” 傅传红自是不信,毋宁说紫颜为了避嫌,特意与姽婳稍作疏远。

他心下感念,想寻个时机,让紫颜不必如此。

这两人本是知己,情分既深,无需为他生了隔阂。

待到明月孤悬,雪山成了幽深的灰色,三人走了不知多久,库赞终于停下脚步。

紫颜与傅传红长长吐出一口气去,只觉到了天涯。

一泓寒清碧水在夜色下皎皎闪亮,千点波光粼粼浮动,仿佛一面银镜收拢漫天星光,点缀尘间。

及三人走近,无数莹莹晶亮迅捷地在湖中游动,紫颜与傅传红方看出那是种发光的银鱼,一道道极美的流线宛若水银,破清波,飞如舞,在碧水中嬉娱畅游。

傅传红望得痴了,忘却湖风清冷,任由峭寒夜风吹荡颜面,飘飘然似不知今夕何夕。

紫颜抚掌笑道:“寒湖雪鱼,妙景美味,今趟饿肚子来得值了。

” 湖岸一独木小舟,里面犹有积雪,库赞不管不顾地推舟入水,跳了进去。

两人赶之不及,便在湖边寻了突起的山石处小坐,静看天上地下,星河辽阔。

库赞撒网如云,转眼打捞起一兜星光。

两人望了一阵,紫颜从鹤氅下摸出两盅酒,递与他一份,“这回留了你的。

”傅传红大喜,美美尝了一口,胸腹腾起热辣辣的暖意,烤得衣衫都干了似的,“痛快!” 两人悠悠饮着酒,库赞提了满满一篓鱼回转。

紫颜丢出另一盅酒,他扬手接了,难得露出和善的神情,“回去了。

” “你们一直居住在此地?”走了一会儿,傅传红上前搭话。

“从我爷爷的爷爷起,百多年了,我们自称瓦格雪族,但别人叫我们雪山盗。

”库赞不知怎地竟肯回答,感慨地说了一句,像是记起什么往事,宽阔的大脸垮了下来,“在雪山活三百多人不容易,我爷爷时最多,族里有上千号人,吃不饱就得下雪山。

” “你们下山,安迦和鞘苏国会出兵吗?” “当然会出兵,打过很多次,最惨的就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被两国狠狠屠了一场,整族就剩下一百多人……到我手上,只被鞘苏国修理过一回,那次不说也罢。

” 紫颜的神色忽然微变,“你说的那次,鞘苏国的国王是不是叫石都?”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死也不会忘记。

”库赞大眼里腾地喷出火来,恶狠狠地道,“可惜他病死了。

他弟弟接了他的位子,那是个没主意的软货,报仇也没什么意思。

” 傅传红听姽婳说过他们与石都相识的往事,闻言恻然。

紫颜默然仰头,把剩下的酒灌了进去,寂寞的夜在身后跟了一路。

带了忧伤的回忆赶到冰洞深宫,各处飘散着干肉饼的香气,一爿爿悬挂的腌肉被丢在疙瘩汤里,孩子们正热闹簇拥着每只煮汤的锅子。

傅传红偷觑一眼,紫颜的面色好了很多,火光下生气勃勃,被侧侧拉去同坐。

墟葬和皎镜把辎重营珍藏的果子酒找了来,整齐摆放在地上,受伤中毒的盗匪一律不能喝酒,气得他们流着馋涎又开始诅咒两人。

八只架好的大锅等着星星鱼,清冽湖水滋养的小鱼,不用洗就直接倒进大锅,用洞外碧玉湖汲来的水煮成鲜汤。

诸师不免食指大动,大块朵颐。

紫颜平素不食荤腥,侧侧逼他饮了清淡的鱼汤,他索性略尝了一口星星鱼,侧侧眉眼带笑,只盼他多吃些,让身子强韧些,从此再不沾任何病痛。

这一夜世俗的喧嚣,有久违的凡尘烟火气。

大师与盗匪席地而坐,用舌尖品味上天的赐福。

库赞把每根细长的鱼骨收着,排成一个特殊的纹样。

傅传红心中一动,转眼看他人,众盗匪无人照做,但所有小孩子无一例外,学了这位族长大人的模样,也排出种种曼妙的图案。

库赞见他留意,也不多说,只讲了一句:“这是每任族长的习惯。

” 齿颊留香之际,墟葬说起雪洞外的奇妙,却神秘地不肯多说。

原来除了碧玉湖这个出口外,他们走了几处门户各有奇处,便相约众师明日再去。

饭后,库赞备了七八个雪洞供众人歇息,长生和卓伊勒分到最上端的一个,两人苦了脸往上爬。

墟葬与炎柳、皎镜与丹心、蒹葭与姽婳、璇玑、玉叶各选一屋,傅传红欲与紫颜一屋,如此侧侧就落了单。

姽婳侧目瞥了她一眼,笑道:“你们老夫老妻的,要不要同宿?”傅传红眼热地推搡紫颜,只盼他应下,又想蒹葭不若塞给皎镜,如此如此,甚妙甚妙。

侧侧朝她啐了一口,眼波娇柔无限,“郡主和玉叶妹妹可以一人一屋,我怎么不行?倒是你……若不然我和蒹葭大师一起,把你让给小傅。

” 姽婳堵住耳朵,兔子似的一溜烟逃入雪洞,侧侧笑呵呵望了痴想中的傅传红,径自入屋。

紫颜神色自若,安慰地拍拍傅传红的肩,“我扮成姽婳的样子可好?”画师红着脸甩开他的手,钻进雪洞之中。

满室的烛火慢慢灭尽,极静的夜砸了下来,为众人披上一层黑压压的华毯。

次日清晨,雪洞似一只透明的水晶盒子,天顶散下大片的金芒。

长生目眩神迷,险些想伸手去摸七彩的光,被卓伊勒一把拎住。

侧侧套了一件鹤袖袄儿,走出雪洞仰头凝睇,紫颜穿了貂鼠皮裘出来,见她衣著单薄,寻了披风暖帽为她罩上。

众人跟随墟葬走出离得最近的洞口,一见之下,璇玑和玉叶惊呼出声。

阳光晴好,照在不远处的浅坡短岗上,数不清的野兽骨骼张扬犄角,獠牙在雪地里发光。

骨架俱全的白眉虎、貂熊、雪豹……一只只完好地拼贴起每根白骨,仿佛存有生前的霸气。

骤见这样一群骷髅野兽,饶是紫颜素来胆大,也要定定神,握住了侧侧的手。

皎镜不知想到什么,沉吟不语,卓伊勒偷偷对长生努嘴,悄声道:“师父准是想着,以后如此摆弄死人。

”长生打了个寒噤,默默地离开皎镜数尺。

傅传红伸出食指,从第一具兽骨起,一点点描摹,像是要把这些死后仍在奔走的骨骼刻印在心里。

墟葬拉了拉他,示意翻过坡道还有,傅传红恋恋不舍地向前走去,待到高处往下一看—— 无数碎骨残片,堆叠成形色各异的物件,雄浑壮阔,叹为观止。

一道铺设往天边远方的云梯,一座荆棘满途的骨桥,一条哀哀白骨漂浮荡漾的河流。

这是通天问神之梯?跨越生死之桥?沟通冥界之河?而徘徊不去的那些绝望的人、兽、虫、鸟,莫非就是众生? 用骨片捆扎黏贴在一起的生物,有种暴力粗狂简陋的美,寓动于静,傅传红想起穷山恶水中崎岖的怪石虬树,也有同样旺盛蓬勃的生机。

每个动作,都是精心择取的瞬间,那一微妙的顷刻,赋予了它们灵性。

通过它们挣扎的姿势,仿佛能窥见前世今生,无限深远的过去、此刻、未来,凝聚在这一点上。

骨魂清冷,再煦暖的阳光对它们而言,终是虚妄的永生,于是傅传红的眼里,不觉盈满了泪水,为它们孤绝的姿势叹息。

对生命的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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