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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漠漠,雪色覆盖的山谷里,有十几户人家。
往昔炊烟袅绕的黄昏,此际寂寥如夜,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压在整个村落之上。
村头小径远远驰来三匹白色骏马,马上三个旅人雪色衣帽,尘色仆仆,眉宇间气质不俗。
当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茶褐色的长发打着旋儿垂在肩上,一对碧蓝的眸子,夺人心魄的明亮。
他忽然蹙眉驻足,回首道:“师父,这里好生安静。
” 为首的男子三十多岁年纪,左耳下一只亮圆闪烁的水晶环,看去颇为妖异。
他拿下帽子,摸了摸浑圆的光头,笑道:“没事,有我在,死人也能说活过来。
卓伊勒,老规矩,找地方投宿,弄酒食。
” 卓伊勒叹了口气,瞥了眼走在最后的锦衣男子,那人一身孤清之色,清俊的面容上,一团忧虑像薄雾散着。
卓伊勒想说什么,看到他的神情又咽下,“长生,你陪我师父歇着。
” 那长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貌,一双眉目却似历经沧桑,他点了点头,等卓伊勒走远,缓缓开口说道:“皎镜大师,你说我家少爷,会不会来北荒?” 皎镜狠狠瞪了他,忍无可忍地道:“长生,这一路你问了不止一百遍!紫颜那家伙,有夙夜那妖怪在,呸呸,我也被姽婳传染,叫他妖怪了。
那啥,有神通广大的灵法师在,你家少爷早就起死回生,不会有事!” 长生喃喃地道:“没事就好,否则少夫人来了苍尧,看不见少爷,不知道有多伤心。
” 皎镜闷哼一声,目光里有一丝不可察的痛惜,却依旧翻着白眼,道:“侧侧可没像你,反复念叨他!就算他不来,你的易容术如今也已有成,怕个什么?最好紫颜死都不出现,就靠你力挽狂澜,嘿嘿!” 如果紫颜不到,长生便会以易容师之名,列席十师会。
这是无上的殊荣,虽然易招致同业的嫉妒,却可一夕成名。
可长生宁愿重见紫颜,也不想窃取那无谓的名利声望。
长生的脸微一抽搐,忘了有怪神医之称的皎镜爱看好戏的德性,恨不得天下大乱。
他叹了口气,恍惚中又想起了往事。
他幼时曾被人毁去容貌,被易容师紫颜捡到前,乞讨为生,颠仆流离。
之后,紫颜给了他清俊出尘的容貌,更抹去他的记忆,领他登堂入室修习易容术,种种苦心直到他学有所成时才明白,忆起了前尘往事,再不复从前的天真。
就在那时,紫颜与人对敌,引发了多年用药的隐患,昏迷不醒,得灵法师夙夜施展桃代李僵的法术,压住紫颜身上的死气,以梅枝替身挡过一劫。
夙夜遂携紫颜隐居灵山妙境祛除积毒,如今一年过去,谁也不知紫颜近况如何,长生久不见亦师亦主的紫颜,不免惦记于心。
这一年多来,他与卓伊勒在紫颜留下的府第开馆行医,无论易容或治病,都积攒了一些声名,提起京城长生府,颇有好口碑流传。
两人虽是好友,长生恢复记忆后自知比卓伊勒年长不少,举手投足间多了稳重拘泥。
这一切,皎镜师徒看在眼里,无法劝慰,只能任由他沉浸于怀念中。
卓伊勒走进村子,浮起奇异的感觉,如脚踏浮萍青云,飘零没有着落。
他忍住心头烦郁,又走了几步,北风卷着尘埃扑来,令他嗅到扑鼻的腐烂气。
卓伊勒顿时色变,这是尸体脓腐的气息,四面八方都有,浓郁得散不开。
他迟疑了下,如有疫情,他匆匆地陷进去,不仅危及自身,还会牵累师父和长生。
卓伊勒微一犹豫,忽见斜前方篱笆上,歪斜倒了一具尸体,半个身子烂绿一片。
晚了,他又是胆寒又是哀叹,怕是已经沾染秽气,忙皱眉摸出苏合香丸嚼了。
被那尸身骇人的面貌所惊,卓伊勒退了几步,想奔出去告诉师父。
走了两步,想到素日皎镜凶神恶煞的鞭策,太过退缩只怕被他嘲笑,卓伊勒胆气一壮,疾行数十步,穿越篱笆进了就近的土屋。
似乎踏入死域,触目是郁黑的颜色,有两个人瘫在床上,脸颊瘦下去,浑身皮包骨,不知死了多久。
他不敢靠近多看,掩住口鼻转到另外一屋,情形相差无几,像是在地下坟堆穿行,动辄遭遇一具尸骸。
卓伊勒穿屋越院,接连闯了几家宅子,都是如此,心下越发骇然。
皎镜望望天色,隐有不祥之感,这村落上死气盘旋,壮丽山景如被泼了墨,不复原有的生机。
他凝视雪色覆盖的草木,到处是朦胧的灰,像是抽去了精气神,只留了残骸躯壳。
“不好!”他怪叫一声,从行囊里取出一只刺绣兰花纹香坠戴了,大声朝村子里喊,“卓伊勒,不想死就快回来!”那香气宛若雄鹰见了天敌,陡然凌空一转,朝遍地秽气扑去。
长生也察觉不对,他随身挂了侧侧织的辟邪香囊,里面藏有制香师姽婳调制的十七味辟邪香,不受诸邪侵扰。
抚着暗香侵透的香囊,不觉忆起了两年前与紫颜共赴北荒的情形,兀自出神地回想。
正是那时,他在方河集买下身为奴隶的卓伊勒,恢复了对方的自由身,紫颜更推荐卓伊勒拜在神医皎镜门下。
长生唯恐卓伊勒有事,发足奔去,被皎镜一把抓住。
“不许去!”皎镜沉下脸,看向村落,“他会自救,你不必去送命。
” 过了不久,卓伊勒举了一支火把,将身前的篱笆烧出一条火道,分开了楚河汉界。
这一边是苦海,那一处是活路,他腿脚酸软,仰了脸叫道:“师父,此地有瘟疫,满村没一个活口,都死了多日。
你们调些药服了,守在外面等几日,千万别进来。
如果我没事,自会出来。
” 皎镜不慌不忙,“我们调一剂药给你服下,你再进去找没腐烂的尸体,所有症状给我瞧仔细了。
”卓依勒一愣,答应下来。
长生忧心忡忡地道:“我想进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皎镜一把拉住他,“有他一个就够了。
” 长生一呆,只能默默取出药囊,开始配药。
他在紫颜门下三年,又与卓伊勒一起跟随皎镜多时,粗通医理,当下抓了金银花、连翘、薄荷、荆芥穗、淡竹叶、生甘草等药堆在一处,转头去瞧皎镜。
皎镜冷淡地道:“为何配这些药?” 长生俊脸一苦,无奈摸头道:“温病初起,症见发热,故以金银花和连翘清热解毒,为主药。
薄荷等物透热外出为辅药,淡竹叶等清热生津为佐药,荆芥穗则辛散解表,最后甘草调和诸药以为使。
” 皎镜淡淡地道:“此方很是寻常,无功无过。
倘若高热厥逆,又该如何?”长生沉吟片刻,“加党参、白芍益气护阴,升麻散热净血。
”皎镜道:“再添一味葛根。
”长生眼睛一亮,喃喃自语:“对,葛根解肌生津,升举阳气,可解诸毒。
”他重新念了一遍药方,小心地准备煎药,只求卓伊勒平安无事。
“既是瘟疫,此地的水不能喝了。
我们带的药不多,只求前路平安。
”皎镜望了眼前的荒村,陷入沉思。
三人的坐骑各驮了一只药箱,有些常用药应急,但真要遇上灾病,自用尚且不够,遑论救助他人。
长生守着药炉,脚下积雪化开,仿佛悲哀的眼泪。
过了一阵,药香如花开,沁人心脾,卓伊勒眼巴巴在不远处候着。
长生将药汁倒在钵里,端去给卓伊勒,皎镜喝道:“放在地上,别靠近他。
” 卓伊勒委屈地看着,长生刚想逞能,径自走过去,皎镜冷哼一声,“你要陪他,一会我就用银针为你们解毒。
” 长生立即缩脚,被皎镜医治的福分不是人人都能消受,他看了卓依勒一眼,怜悯地放下药碗。
两人隔了老远相视,食不知味地饮下药汁,仿佛能活蹦乱跳已是奢侈。
喝完药汁,卓伊勒毫无惧色地冲回村落中,如离弦就不再回头的箭。
他的恐惧之心被疑虑代替,一心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走到一间屋外,脚下踩到软绵的一物,是一只死去的白猫。
“莫非是鼠疫?”卓伊勒沉思,如是鼠疫,则会五脏出血,且附近有大量毙鼠。
可是十几户人家走来,很少看到死鼠,就可能是其他疫症。
再想想众人死时症状,死在床上的人较多,不像是朝病暮死的鼠疫。
如真是鼠疫,他在此地也难幸免。
事已至此,卓伊勒反而凝神静气,逃既无用,不如好生查探有用的讯息,师父会救他一命。
他自觉成了仵作,看遍了生死,脸上悲容未歇,心却已淡然镇定。
做一个医者,是否都要历经修罗地狱,最后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以前他和长生暗中腹诽皎镜,有怪神医之名的师父,总把小病治成大病,大病医成绝症,而后病人以为不久人世时,霍然痊愈。
后来发觉,师父以这种攻邪手段治过的病患,在彻悟生死后,无比珍惜生命,不再随意糟蹋身体,他才隐约察觉皎镜的真意。
医者,不医人,只医病,则病去还复来。
医病先医心,这是皎镜言传身教宣示的道理。
卓伊勒身为医者,修心修德成了日常功课。
医者的自律,让他一面保全自身安危,一面竭力查看症状。
他越走越是心疑,若非鼠疫,是何样瘟疫如此残酷? 卓伊勒凝视那一具具绝望的尸首,想起了自己波鲧族的族人,因被世人觊觎举世无双的鱼人泪,遭受灭族之灾。
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卓伊勒哀悯地想,但邪恶终会有报,这疾病会被终结,如烟消云散,再无法伤人。
他黯然地来到村外,心情极坏,远远站了禀告:“师父,且容我自行在百丈外住一夜,若无染疫……” 皎镜毫不理会,劈头就问:“症状!” “表皮干薄如布,眼眶下陷,新死者有血瘀,瘀外犹如死灰。
”卓伊勒迟疑了一下,“不过尸斑太多,瞧不真切……我先前当是鼠疫,但未见一只死鼠,唯有两只死猫,周身有出血红点。
” “没剖开肚子?” “我……”卓伊勒头皮发麻,皎镜不像说笑,“手上并无称手刀具……” “哼,厨房切菜的刀难道也有病?内脏有无出血都看不到!”皎镜眼波一横,卓伊勒汗颜低头。
长生微笑,歪了头看着这对师徒,换作他人,这当儿已要逃命,这两人却在纠结病理。
“尸体的样子呢?”皎镜歪歪嘴。
“天气寒冷,鲜见尸虫。
尸体还算新鲜,只有绿斑,未见黑腐……”卓伊勒忍住恶心,说出“新鲜”二字,心下也是一寒,以前皎镜教他时,就说得若无其事,师父这份澹然,他屡学无果。
“最后一个死者应在十日内毙命。
” “还有呢?既见斑瘀,可见到其他高热症状?” 卓伊勒挠头,“不曾留意……” “颜面颈部可见青紫?头面有否肿大?齿龈可有如凝脂?肢体浮肿外,有无化脓?”皎镜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对徒弟这种不求甚解的惫懒,颇为抱怨。
卓伊勒低头回答师父,声音越来越小,满腔信心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想到状若鬼怪的尸体,他到底不敢翻来覆去细看。
身为波鲧族人,研读汉家医书不是易事,可这两年半来他进展神速,有时连长生也心生敬佩,被他搏命的苦读吓到。
即使如此,还是经常被皎镜训斥。
“只看出这些,换长生去也比你能干!以后让你多剖几个死人,就不会这么胆小。
”皎镜挥挥手,径自往村里走去。
“师父,我……可能已染了疫病……”卓伊勒一惊,不断退步,悲情地看着他。
“你我这种成日嚼药的,早是金钢玉树之身,轻易沾不上疫疠。
再说刚刚都喝了药,你不信我,也该信长生。
”皎镜不再理他,兀自举了火把走进村内,“长生,你也来,一起剖几个死人看看。
” 卓依勒傻眼道:“师父,你不是说,进来就要用银针解毒么……”皎镜耸耸肩,“不吓吓你们,如何知道瘟疫可怕?”长生和卓依勒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一看到张口突目的死人,皎镜如见妖娆美色,眼里绽出光来,双手各持一把银刀,飞速地切开一具尸首。
他一扭头,长生和卓依勒一脸呆滞,被他如临美馔的神情吓到。
皎镜道:“愣着做什么,一人一具,告诉我所有症状。
没刀具就用菜刀!” 长生苦了脸,身为易容师,他携带的刀具式样很多,但的确鲜碰死人。
想想紫颜为死人易容也极娴熟,他心态一正,一言不发地寻了一具尸首。
只是染疫而死的尸体形状可怖,他闭目凝思,就当是红颜枯骨,待他易容修颜,阿弥陀佛。
卓依勒的脸色越发青了,波鲧族绝不容许尸体被侵犯,他学医后时常天人交战,也不曾剖过几具。
皎镜斜睨一眼,看出他的犹豫,“不打开这臭皮囊,你怎知疫病究竟?” 卓伊勒牙齿打战,“未免对逝者不敬……” “无妨,再剖几个,你我就放火烧了这里。
逝者成灰往生,无谓四体周全。
大不了,让长生念念咒,驱驱邪。
”皎镜满不在乎,吩咐长生,又斜睨卓伊勒,“就知道你不成器,像你这样子,学二十年也出不了师。
” 被他一激,卓伊勒傲气顿生,偷觑了长生一眼,见他肃然地手起刀落,仿佛描画一张粉面,并无任何不适。
想想师父看好戏的眼神,卓伊勒一咬牙,到厨房摸了把菜刀,真的就下手了。
谁知天寒地冻,不易切割尸体,一刀下去居然受阻。
卓伊勒满脸通红,望了刀下老者叫声“得罪”,拼尽力气再砍一刀。
冻肉割裂翻转,一摊污血如死水涌出,他喉咙干呕,差点没吐出来。
卓伊勒强忍恶心,细细看去,体内的血污好似胶冻,到处可见出血。
他想象死者生前惨状,不禁鼻酸。
三人借助火光查验良久,终于看毕,皎镜这才跳起,一溜烟往村外掠去,丢下一句话:“你们赶快放火烧了村子,免得疫气蔓延,殃及他人。
”旋即没了踪影。
卓伊勒被污秽腌臜的腥臭所熏,急欲离开,寻了茅草堆在一处,一把火烧了。
两人迅捷地奔至多间屋中放火,万物付之一炬,却顾不得哀叹,只求疫病不要从此地流传出去。
长生和卓伊勒匆匆出了村子,回首看去,火苗瞬间飞蹿,没多久燃起数间屋子。
夜色里仿佛飞来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肆虐地吞没屋舍,收割生机,把天空烧出缭绕黑烟的深洞。
仅一炷香的辰光,那村落已尽数没入大火,漫天灰烬飘摇,状若地狱。
蚀骨焚心的焦味散在空中,卓伊勒呆呆凝望,不忍再看,长生想起当年救助右春坊孤稚院的火灾,紫颜的笑貌又掠上心头。
大火烧灭一切,焦土下的冤骨残魂,可有重生涅槃的期望? “罢了,今天太晦气,连住宿的地方也没有。
卓伊勒,罚你先行赶路,在十里外的山脚给我搭个帐篷。
”两人的伤春悲秋,皎镜全然无视,收拾行囊上马。
此时寒风弄袖,新月如钩,别有一番凄凉之意。
被这气氛压制,卓伊勒急需喘口气,朝长生努嘴,长生向皎镜行了一礼,道:“大师,我腿脚酸麻,正想走走,不如让我和他先行。
” 皎镜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又摸摸肚皮,掏出一个圆润光滑的酒葫芦,挥了挥手,就算答应了。
长生遂与卓伊勒收拾行李,往西驾马前行。
卓伊勒回望山村,须臾间尽归幽冥,心下惨然,叹道:“但愿疫情不曾传播出去,但愿这村子没人来过。
”长生道:“北荒人烟稀少,我想这疫气不会传得太快。
单凭银翘散怕是不够,你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 卓伊勒苦苦思索,两人一路推敲药方,想到什么,就慢下马速细语片刻。
皎镜跟在后面,始终望向极西处,仿佛那暗黑的西风尘土上,会觑出一丝端倪。
当晚,在密林野山下寻了遮风的土洞,将就入眠。
冬夜寒意彻骨,卓伊勒打着哆嗦搬运树木枯枝,挡在洞前避寒。
他打了好一阵火石,点到枯枝上,刚燃起火星就熄了。
长生见状,特意捡来一堆树枝,挑了桦树皮引燃,又添上云杉围了篝火,终于感到暖和起来。
皎镜大赞长生伶俐,长生道:“这是少爷在笔记中说的:桦树如油易燃,云杉冬日无烟。
” 皎镜一怔,叹道:“紫颜和姽婳花了三年游历各国,前年又和你来过北荒,今次有他同行就好了。
”他难得语气温柔地提起一个人。
长生沉默不语,心下倦极,烘干了草木铺在地上。
卓伊勒道:“你们先睡,我来守夜。
”皎镜道:“咦,你莫非还在害怕那些尸首?”卓伊勒被他说中心思,越发胆颤,强硬地道:“呸呸,我早就忘记了……” 皎镜笑道:“不怕,梦里还会相遇,见多了就习惯了。
”说完,径自倒头大睡,鼾声震天。
卓伊勒气得咬牙,心如跑马,一刻不得平静,仿佛一回过头去,就能望见漆黑中阴森瘆人的死尸。
他勉强取了《伤寒论》翻看,火光下字迹模糊,看得凝神,便忘了懊恼。
天亮后三人一路西行,数日里过平川,走沙地,踏冰湖,行山林,几个村落哀鸿满路,与他们所见的那个村子一样,鲜见活口。
北荒本就缺医少药,一场瘟疫下来,或病或饥或累,就算是体力强健的青壮年,也抵受不住侵袭。
三人看够了人世枯荣,萧瑟荒景,每到一地都无计可施,仅能将染疫的村子尽付烟火。
长生和卓伊勒纵马急驰,心急如焚,他们憋屈多日,一心想找个活人医治,而非每日为人送终。
皎镜依旧对卓伊勒打骂驱遣,每日逼迫他辨识沿路草药,针灸防疫,长生自是两肋插刀相助,由此识得不少北地草药。
“我们的脚程太慢,你看一路走来,尸体少见黑腐,很少有死去整月以上的。
要是我们再快些,或许能见到病人……”卓伊勒苦恼,心底更有个可怕的猜想,不敢宣之以口,“这疫疠莫非在和我们比脚力?” 皎镜听见这话,若有所期地看他一眼,“大疫出良医。
”卓伊勒嘟囔一声,宁可医术庸常,不愿拿人命练手。
皎镜听了,嘿嘿冷笑。
半月后,到了古斯族居处,这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部族,倚山建有七八十间木屋,山下的肯雅湖里有一道热泉,终年沸涌如汤,即使冬日冰封,也水暖如灼。
可惜泉水充斥硫磺气息,臭气熏天,无人敢接近。
古斯族以族长为尊,巫医通巫术,能沟通天母大神,如遇病情,多以求神为主,辅以医药。
长生手持紫颜早年游览北荒的笔记,看到古斯族巫医略通医术,心存一线期望。
到了古斯族外,只见灰土漠漠,肯雅湖竟是若干黄绿相间的小湖泊,湖上热雾缭绕,显出一丝烟火气。
可惜对面微斜的山坡上,既无炊烟也无人声,门户紧闭,一片死寂,仿佛一座空村。
皎镜三人看到这生气凝滞的景象,齐齐止步不前。
“师父,这里不对劲。
”卓伊勒皱眉,见过太多惨象,不觉没了念想。
长生不甘心地快步前行,“我去看看。
”疾速走到一座院落外,正想进,闪出一个人影,倒把他吓了一跳。
那青年包着头面,露出一双眼,“你们是外乡人?”长生一喜,见了他的打扮微微错愕,“我们自东而来……”那人不耐烦挥手,“快走,快走,此地有黑鼠病,你们既不是本地人,速速离开。
” 长生两眼放光,皎镜和卓伊勒闻讯也赶来,好似发现宝藏。
“请让我们进去,我等是大夫。
” 那青年摇头,死活不允,“除非你等脱衣,查验无病,才能入内。
” 卓伊勒皱眉道:“凭什么要脱衣?” “如果三位不肯脱衣,仍想进村,就去病坊待着!”那青年没好气地指了不远处的黑色小屋。
他身后院落里有人喊了一句,他极快地回了两句,不多时,就有一个衣饰隆重的老者走了出来。
老者的头上缠了白纱,朝皎镜等人展露了一下面容,微微见礼。
“我是族长诺汗,三位是远来的大夫?” 长生答道:“是,不知贵地出了什么事,竟不许我等进村稍歇?” 那族长诺汗为难地道:“为了此地百姓的安危,所有外来人要进病坊隔离,三日后如果无事,再请几位过去。
”卓伊勒急问:“你们这里也有疫疠?” 诺汗惊恐地道:“小哥你说什么?你从哪里来?” “我等路过几个村子,都是不明不白全村暴毙……”卓伊勒话未说完,诺汗连退数步,指了他道:“快,把这三个人拖进病坊!”当即有五个大汉闪了出来,三两下就收拾了卓伊勒和长生,两人见皎镜不动,便没有反抗,任由人抓了。
皎镜面容奇怪,似笑非笑地高举双手,浑然无惧。
“珠兰唐娜出事了!”又一个年轻男子从远处焦急跑来,狐皮衣袄,金银帽饰,一身富贵气。
此人并没有遮面,长生留意到他与族长容貌极像,心下一动。
“什么?连她也传染上了?”诺汗双膝一颤,那青年连忙扶住他,摇头道:“不,不是黑鼠病,她突然瘫倒,浑身不能动。
巫医大人也看不出她怎么了。
” “我买了那么多香料,病气怎会进去?快,带我去看看!”诺汗匆忙欲走,瞥了皎镜他们一眼,表情立即从慈爱转为凉薄,“把他们关起来!” “你女儿的病很简单,埋进土里就能治好。
”皎镜漫不经心丢下这句话,大踏步往村口的病坊走去。
诺汗一怔,只道他在胡说,一脸忧色地奔往村中。
此地所有的病人锁在病坊里,森严的木屋透着风寒,用薄薄的羊皮封了窗,几十个人挤在一间里,木然地等待煎熬。
皎镜三人进入的这间,其中族人病情较轻,有人虽无症状,常与病人接触,也被送进来隔离。
有几个妇人嘤嘤哭泣,身边的男人一脸死灰。
一个小孩睡着了,眼角挂满了泪,他的奶奶茫然望了远处,徒劳地拍打小孩的背,嘴里念念有词。
其余患病的人东倒西歪,散发出冲天秽气,令人掩鼻。
卓伊勒清理出空地,皎镜大咧咧坐定,一对邪气的桃花眼溜了过去,细细扫了扫众人。
长生也坐了,端详各人的脸色,稍稍放心。
人人如受惊的鸟,目光警醒,一有动静就欲高飞。
这牢笼里无处可去,他们便以眼神为箭,划下界限,不许别人入侵一厘。
众人自觉地避开三人,皎镜他们的身边空出一大块地,四周射来嫌弃的目光。
皎镜摸出腰间的刺绣兰花纹香坠,将香粉遍撒四处,袭人的暗香如屏障,将病气隔绝在外。
卓伊勒看得眼热,小声对长生道:“这是蒹葭大师早年送的,师父平日舍不得用,今次说不定她也会去苍尧。
”蒹葭是姽婳的师父,制香术已出神入化,长生惊喜道:“听说她云游四海,芳踪不定,此番如能见到,防治瘟疫又多了一大助力。
” 卓伊勒忘了置身病坊,兀自遐想道:“以前老听师父吹嘘十师会的盛景,想不到我这回能来目睹。
长生,你家少爷,应该也会来……”长生丰神俊秀的面容忽地一黯,卓伊勒自知失言,惹得他神伤,忙道,“你说,这里有不少病人,要不要先出手帮他们看病?” 长生望了不动声色的皎镜,摇了摇头,暗中留意那些病人的症状,细想破解之法。
两人言语之间,一声尖叫响起:“达玛,你!” 一个妇人惊恐地摸着儿子的额头,叫完又急急捂嘴,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一边众人簇拥着的一个灰衣汉子见那孩子面赤如火,稍一触摸,即刻逃开几步,摇头道:“他是不是和安格说过话?安格病成那样……” 妇人不停地摸着儿子,“不,没事,他会没事,有一点点烫,穿衣太多,脱了就好。
”手忙脚乱想帮儿子脱衣。
皎镜忽然起身,大踏步走去,卓伊勒忙喝道:“我师父是医生,可以救他!”慌乱的妇人被这一吼定了定神,其余族人远远观望皎镜的举动。
卓伊勒踌躇满志,与长生一同上前帮手,将那个叫达玛的少年抬到一边。
皎镜诊脉辨苔,翻眼观皮,半晌方道:“果然是瘟疫发热。
” 妇人绝望坐倒,又振奋起身,福至心灵地问道:“你说的瘟疫与黑鼠病,可是一种?” 皎镜道:“是。
” 妇人复又跌坐,哀哀自语:“完了……” 皎镜怪眼一翻,“谁说他完了,瘟疫初起最是好救,我这就把他治好!” 妇人将信将疑,见皎镜一手夹了数支银针,取了火石熏烤,忽地扎入少年颈后。
“大椎五针,祛风解表,再加手足阳明、太阳、风池诸穴。
”他说得极快,卓伊勒目光射去,看火烫的银针同时插入数个穴位。
昏沉的少年尖叫起来,挣扎不休,卓伊勒急忙伸手按住。
妇人垂泪呼唤:“达玛,听话。
” 皎镜冷冷施针,目如寒冰,一针快过一针,像有深仇大恨。
妇人心惊肉跳也不敢相问,见他每每下手极狠,闭目不忍多看。
等银针插满,皎镜打发妇人,“让他睡一觉就好了。
”高热中的少年痛苦呻吟,妇人落下泪来,滴在少年脸上。
皎镜神色不变,长生和卓伊勒见惯了他的手段,轻吁了口气,这回算是温柔,还好还好。
皎镜瞥见两人的神情,嘴一努,“你们看了半日,屋里各人的症状可瞧仔细了?” 卓伊勒一惊,知道师父又在考问,吞吞吐吐道:“依稀看到一些,只是远观,瞧不真切,最好走近了望闻问切。
” 皎镜嗤笑道:“此地有疫,民众生疑,谁认你这么个外来户?就算你去问诊,也查不到什么。
”他眯起眼,盯了不远处一个满脸血污的男子看,“此人衄血,用银翘散减去荆芥穗、淡豆豉,加生地、麦冬、元参即可医治。
” 他的声调甚响,那男子当下就听见,愕然望来。
皎镜说的是北荒通用土话,医药名称仍是汉语,不过那人猜出究竟,顿觉有一线生机,慢慢捂鼻扶墙站了起来。
“不过手上没麦冬,黑山栀倒是有,再出门采点侧柏叶好了。
”皎镜说完,见卓伊勒慌慌张张记录,也不管他,兀自瞥向另一病者。
那人不时干呕,躲在角落里独自难受,皎镜淡淡地道:“加姜半夏即可。
”卓伊勒急急抄录,长生恭敬问道:“再加霍香如何?” “也行……反正都没有……”皎镜神色如常,卓伊勒却在哀叹,忍不住道:“师父,都用针灸不行么?” “《素问》怎么说来着?”皎镜皱眉诘问。
卓伊勒支支吾吾,长生答道:“微针治其外,汤液治其内。
” 卓伊勒忙道:“我想起来了,‘当今之世,必齐毒药攻其中,鑱石针艾治其外’。
想来两者不可偏废其一,要双管齐下才好。
” 此时一个男子扶了老人急急站起,那老者颤颤巍巍,随时欲倒,避至墙角一处木板后解手,臭气迫人,妇人们掩住口鼻。
长生见老者已来回多次,脸色极坏,只怕来日无多,面露不忍。
皎镜看见,淡淡地道:“尿多身困,四体浮肿,需通阳益气,用补中益气汤合五苓散。
” 卓伊勒喜道:“这是成方,我药箱里就有。
”猛然站起,弹指间没了欢颜,“行李都被扣住了……该死!” 皎镜不动声色,平静地道:“无妨,再过一时半刻,那族长必亲自来请我。
到时,此间的人都有救。
” 候了半晌,皎镜依旧依症状说药方,卓伊勒悉数记下,更在旁描绘病者样貌,栩栩如生。
三人苦中作乐,族人看他们的目光少了警惕,仿佛在推敲端详。
达玛的母亲不时抚摸儿子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喃喃为他祈福。
长生为她慈爱所感,又是同情又是羡慕。
他少逢惨祸,自幼离家,记忆里亲情已太过遥远,颠仆流离多年后被紫颜收留,反而在那仙境般的紫府,体会到些许亲情孺慕之意。
后来尽管寻得亲生父母,相较之下,那份情谊要淡薄得多。
一篇长长的经文念完,妇人朝天拜了拜,再摸了下达玛,忽地欣喜若狂,叫道:“烧退了,不热了。
”抱了儿子酬谢天母,念了几句拜神的咒语,转向皎镜,也拜了下去。
皎镜躲让开来,那妇人甚是感激,取来饮水瓶奉上,为难地道:“暂时没有吃食,到了晚间会送饭,请三位大人将就一下。
” 长生谢过妇人,三人饮了水,缓了口气,见到生病的族人一个个靠近,讷讷不敢言,但分明是想要他们看病。
妇人觑了眼皎镜的神色,对长生道:“你们行行好,帮我家叔叔也看看。
” 她招招手,一个中年汉子蹒跚走来,发热气喘,面色潮红,龇牙喊着身痛腰疼。
皎镜看了一眼,取出一支大针,用火烧了烧,“脱衣。
”那汉子一窘,妇人忙抱了儿子走开,一帮男人瞪大眼望着。
银光一闪,大针疾飞刺下,扎入那汉子胸口血斑中。
观者皆是一惊,汉子正待惊呼,皎镜手中大针已然提起,挑出血样羊毛状的一团丝絮。
那人愕然看了半晌,皎镜银针如绣,在人皮上从容施展,仿佛绘制云锦彩绣。
长生坦然自若,在紫颜门下所见惨状百倍于此,卓伊勒目光游移,定定紧跟师父的手,不敢多看病者。
“痧在皮肤则刮,痧在肌肉则放。
热毒已深,此术最快。
”皎镜若无其事地教导卓伊勒,一针针从容刺去,汉子终于忍受不住,凄厉惨叫,闻者战栗后退。
“不许叫!”皎镜一手堵耳,一本正经地道,“害我刺错穴位,你就白疼了。
” 那汉子立即噤声,暗自隐忍,表情滑稽痛苦,让人哭笑不得。
长生与卓伊勒互视一眼,唉,师父又在整人,不过一个大男人,这点痛忍不得,的确丢脸。
不多时,众人触目皆是丝丝血絮,令人骇然作呕。
到得后来,观者腿脚酸软,那汉子却精神许多,面色稍润,神智清明,连呼“快活”。
皎镜丢下大针,重重拍了拍那汉子,“不错,像个汉子。
”妇人听见动静,偷偷回望,见本家叔叔伶俐站起,对皎镜深为敬惧。
“热毒已清,等你们族长肯放我出去,煎两帖药,明日便好。
” 那汉子激动起来,回首对了先前那个灰衣人道:“巴坤,快求求族长,放神医出去。
” 那人是族长的堂弟,两日没见妻儿,正自悬心吊胆。
他看向皎镜,一脸钦佩好奇,“我叫巴坤,有什么吩咐?”皎镜道:“这里的人都可以救治,只要服下药就没事。
”巴坤大喜,听到这话急忙请缨,“我去替大人说情,大人救了人,就是最好的明证。
” 巴坤冲到窗口,对了外边大喊,与看守辩白几句,那看守探头往里面张望,又去请族长。
诺汗憔悴之极地走到病坊外,头纱也忘了缠,见状沉吟半晌,叫人开了屋子,放皎镜三人出来。
“你女儿想必还不能动。
”皎镜淡淡地道。
诺汗一呆,毅然向皎镜一拜,倦怠的两眼忽然有了精神,“先生请救救小女。
” 皎镜颔首望天,“病坊中染疫的人,可否由我救治?” 诺汗道:“求之不得,悉听尊便。
” 皎镜道:“好,我在的那间病坊,里面所有人服下药后,无症状的人先全部放出,其余的我会继续治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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