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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把这碗药喝下去,苦是苦了点,良药本苦口……”少年清亮语声似歌吟婉转,一句三叹,吐字生香。
“臭小子,哪来那么多废话,当你爹是什么人?”老爷子于咳嗽声中怒喝,面红如酱。
少年赔笑,眉眼弯出月牙,“是,是,你是天下最厉害的炼器师丹眉,生病了也要吃药。
” “你学过医术?还是找了街头庸医?喝了你的药,只怕我病得更重。
”丹眉年近七旬,须发依然尽黑,若非高热,精神足胜壮年。
他狠狠一拍桦木床榻,床架子摇摇欲坠,厉声说道:“丹心,这回的十师会别想溜,我说了要你出席,你就必须去,婆婆妈妈不算好汉!” 丹心苦了脸,轩眉绞在一处,一双星眸凝成一对豆眼,滑稽至极地望着亲爹。
丹眉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无可奈何地道:“哎呀又来了,挤眉弄眼的。
去,去,给我端碗热茶,别叫我看你这张鬼脸。
” 丹心应了一声,语调婉转如莺,当中转过数声。
丹眉不敢稍露赞赏之色,唯恐他得寸进尺,不动声色地看儿子飘然掠出。
丹心自小聪明绝顶,两岁起看父亲炼器,三岁在旁帮手,八岁已能独立制器,十一岁炼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十四岁烧制的瓷器为王公贵胄珍藏,十六岁打造的凤冠太后赞不绝口,一时名动京师。
如今年届十八,北荒苍尧十师盛会,丹眉甘愿自掩锋芒,为的是让他脱颖而出。
可是他千好万好,就一样不好,丹心根本不想安分地当一名炼器师。
他所学驳杂触类旁通,兴趣五花八门,炼器须终日面对冷冰冰的器物,他却爱与人嬉笑逗乐,任他人哈哈大笑,丹心仍一本正经兀自作态,越发惹得笑声不绝。
丹眉苦恼地摸头,他得了风寒算得了什么,儿子不愿继承衣钵才是大事。
如今只能哄丹心前往苍尧,到时十师齐聚,总有法子说服。
想到此他唉声叹气,往日好胜豪爽之心,化作不甘不愿,恨不能用陶泥捏个听话的娃,省得看到儿子就生气。
丹心为老爷子倒了热茶,低眉顺眼,极其乖巧,被他哄了半晌,丹眉只得认命,“不求人是不行了,你去城里寻骁马帮的铺子,那个叫如意阁的地方,帮我找个好大夫。
” 丹心应了,悠哉地出了门,他们在粟耶城已有四日,老爷子入城即病倒,令他无法尽览北地风情。
此刻得了闲暇,伺机溜达玩耍,信步在市集转悠起来。
粟耶为雁羽关入北荒后的第一大城,佛寺众多,民生富有,市集间贩卖的南北货物极其丰盛。
宛殳国的狮子,琉古国的孔雀,阿罗那顺的水晶,于夏当地的龙玉,丹心见猎心喜,目眩神迷,不觉流连甚久。
等回转心神,时已午后,他匆忙买了胡饼咬在嘴里,慌张地赶往如意阁。
骁马帮纵横北荒,更为诸国提供货品进贡中原,这如意阁内不失大气,一排排博古架上金玉凝烟,满目琳琅。
往来客人既富且贵,一个个胡锦貂裘,悠然品茶赏物,一进门光阴就慢下来,丹心的步子不觉一缓。
伙计见他举止跳脱,布衣棉袄,斜睨了一眼,并不招呼,丹心乐得游目四顾,落个逍遥自在。
“这玉璧既是弦纹,断代就不对了……”丹心蹙眉望了一块玉摇头,他初看此物,甚是喜欢,再看断代有误,可能动了手脚,放在一边,走去看另一只松烟墨,“唔,这倒不错,不过北荒这里识货的人极少,可惜,可惜。
” 他喃喃自语,嘀嘀咕咕,没有动心的意思,施施然步到里间,瞥见一只錾胎珐琅金碗,显是极西之地的宝物,这才双眸一亮。
身著银白狐袄的店主留意到丹心,含笑步近,随意地道:“这房内独特的物件不多,小哥眼光甚好。
” 丹心嘻嘻一笑,俯下身端详,鲜妍的草绿釉料斑斓闪亮,衬以宝石蓝与葡萄紫,交绕出缠枝莲花纹图样,细处纹理繁复,看得出七窍玲珑的心思。
这只碗他不是做不出,但要呕心沥血经月,让人难忍枯寂。
“黄金成色极纯,釉料是外来的,应该不是北荒之物。
这只碗无论点蓝、焙烧、磨光,手艺极其高超,价值不菲,像是王宫里流传出来的,不是凡品。
” “在下显鸿,小哥说得极是。
”那店主忍不住报上名,上下打量仔细,想要结交,“这是蒙索那运过来的东西,式样倒没什么,工艺最为难得。
”丹心听到他的名字,正是骁马帮在粟耶的首领,玩心顿起,故意不说名姓,捂住腰间钱袋,小心谨慎。
显鸿亦步亦趋,“小哥是识货的人,说个数便是。
”丹心摇头一笑,买回去把玩固然不错,可一只金碗远远背到苍尧再返回中原,真是自讨苦吃。
“有没有小物件?越轻越好,不要寻常之物。
” 显鸿目露奇异之色,想了想道:“小哥来看这几样小件。
”他领丹心往后走,华屋径深,隐有琴瑟之音叮咚作响,又有药香携了欢声笑语,穿堂入舍。
丹心心生幽远之意,手舞足蹈,翩然应和,一旁帮众见了骇笑,他却怡然自得。
显鸿暗暗称奇,只觉此人高深莫测。
“细碎把玩的小物件放在这里,价格好说,慢慢看着就是了。
”显鸿命人取了天泉水与磐石岩茶,静静地烹制了茶水奉上。
香芽嫩茶,玉瓷小碗,未饮已有秾韵。
丹心知其心思,恭敬中不乏考较,矜持中一言不发。
数张榉木条案上,放着雕红漆的盒子,里面陈设小件的珍品,锦绣云烟一般。
他胡乱一瞄,看到一只七彩龙凤璜,丹彩耀目,勾魂摄魄。
其蓝如天青,长空万里凌轻云,其黄如郁金,绣罗香暖覆锦茵,其绿如鹦哥,婉转清啼春风色,其透如冰轮,明月渺渺映兰薰。
“水火百炼的琉璃龙凤璜。
”丹心拈来细看,赞叹不绝。
蒙索那公主桫椤嫁给了玉翎王,独有的神秘技艺也流入了苍尧,丹心是识货之人,慕名多时终得一见,顿时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显鸿听他报出名目,越发堆笑,“是,是,小哥若是喜欢,报个价拿去便是。
” 丹心抬眼一笑,“我以物易物如何?”显鸿一怔,见他取出一件物事,瞪大眼惊愕看去。
这是一尊紫檀佛像,巴掌大小,施以漆饰,仿佛金石耀目。
佛像立于莲花座上,螺发袒肩,褒衣博带,含笑垂目,雕工精美庄严。
粟耶民众多信佛,于夏国主更是诚心礼佛,举国上下,家家户户皆有佛像供奉。
此物精巧华美,便于携带安置,而紫檀更是仅产于南岭的名贵木材,其价不可估量,不输琉璃龙凤璜。
“这是……阁下是……”显鸿思绪混乱,郑重端过佛像,看底座的款式。
吴霜阁的字样,让他确定了心中推测,恭敬地朝丹心见礼,“不知小哥与丹眉大师如何称呼?” 丹心正色道:“正是家父。
”显鸿不觉苦笑,急忙放下佛像,奉上那枚琉璃龙凤璜,“难得大师大驾光临,如意阁蓬荜生辉,这小玩意就当做见面礼,不成敬意,请务必收下。
”丹心故作为难,“这如何是好……叫我先生即可,我那位大师父亲若知道,就该说我无礼啦。
” 显鸿只当先前失礼,执意恳求,丹心随身银钱不够,又不想扭捏作态,伸手接过。
七色彩光如虹,在掌中盛开,丹心欣喜露笑。
显鸿宽慰不少,心想险些得罪贵客,这丹心名列十师之一,怎能不曲意逢迎,好生伺候。
忽地大地一震,器物陈设摇摇作响,丹心晃动数下,双足发力稳住。
显鸿一脸惊疑,双眉紧皱,“先生快随我出去。
”丹心正待走出,瞥见脚边滚出一块玉圭,刻有古怪花纹,好奇捡起。
显鸿急急拉他进入院落中的空处,惊慌张望。
丹心伺机端详玉圭,看了数眼,神情渐变成凝重。
玉圭上刻的不是花纹,而是失传多年的阿焉尼语。
五百多年前,阿焉尼雄霸北荒,历经三代大帝,文治武功冠绝一时。
其疆域比如今的三十六国更为辽阔,因征伐失道,动乱四起,加上一场千年难遇的黄沙风灾,把都城尽数湮灭,迅速地衰落下去,连文字也失传于世。
阿焉尼盛产玉石和岩盐,以及善于下水跋涉的龙驹,其石窟、陶器亦是远近闻名,甚至有不少流传到中原。
丹眉深爱阿焉尼的陶器,曾费重金陆续搜刮到几十件,并将上面的陶文拓印下来。
丹心自幼研读古籍,被老爹逼迫学过多年外域文字,勉强认得一些。
他目不转睛凝视玉圭,站了半晌,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大叫:“地震了!”丹心骇然忆起身处险境,想到老爹,拔腿就想往外跑。
显鸿一把拉住他,“先生不可乱动,此处开阔,避过震动再说。
” “我爹受了风寒,困在馆舍,我非走不可。
”他甩开显鸿,看了一眼手中玉圭,不舍地递还给店主。
显鸿忙道:“这玉件不值钱,先生只管拿去。
皎镜大师正在如意阁,请稍候,待我找他与先生同回馆舍。
” 丹心大喜。
此时情形纷乱,有人砸伤了头皮,鲜血淋漓地叫唤,皎镜正替那人包扎,显鸿急忙去说了情由。
大地又震了几震,唬得不少人蹲在地上,大气不出,闭目捂耳。
皎镜几下处理好那人的伤势,带了长生和卓伊勒走来。
丹心猜到三人身份,各自行礼,将丹眉的症状说了,皎镜促狭笑道:“你爹最怕我出手,不如让长生走这一遭。
”卓伊勒很是眼热,不想被师父拘在身边,不停给长生使眼色。
皎镜咳嗽一声,“徒弟,今日要制一千丸药。
”卓伊勒面容一黯,撇嘴生气。
长生笑了摇头,卓伊勒如今减了傲气,多了娇气,就像自己以前的性子,不时要耍耍脾气。
丹心忧虑老爹,神思欲飞,长生便取了药囊,在余震中颠簸地转回馆舍。
馆舍外行人奔走,杂乱无章,丹心瞥见丹眉被人抬到路边,急忙奔了过去。
丹眉面色潮红如火,吃寒风一灌,呛出连声的咳嗽,长生忙叫丹心相助,一齐将丹眉扶到避风处。
“小子,你算是回来了。
”老爷子抓紧儿子的衣袖,吹胡子瞪眼,“请个大夫要半日,地震了才记得老爹……” 丹心嘻嘻一笑,把长生往前一推,“这位是紫颜大师之徒长生,爹别啰嗦啦,让他好好看病,我这回有好东西孝敬你。
”乖巧地摸出琉璃龙凤璜,一道霞光破空四耀,恍如仙玉临世。
丹眉双目一亮,忘却烦忧,朝长生点了下头,任他地动山摇,只顾凝看手中的琉璃,啧啧赞叹。
长生伺机搭脉辨证,忧色一掠而过,笑道:“大师吃一帖药就好。
”丹心奇道:“一帖就好?我灌他三日了。
” 丹眉醒过神,端详长生半晌,慨然叹道:“有令师之风。
”想到当初与紫颜相见时,少年丰姿如神骨玉琢,如今徘徊生死之间,杳无音讯,不由长叹。
长生念及少爷,一阵心伤,借口寻药炉煎药,走开了去。
余震渐止,城中黄尘滚滚,烟雾弥漫,官兵四出巡逻安抚民众,丹心扶了老爹回馆舍歇息。
没过多久,皎镜和卓伊勒找了过来,长生含蓄提到疫疠之事。
皎镜见丹眉染了时疫,心知粟耶城到底未能幸免,不敢怠慢,与丹眉密谈了片刻。
之后,丹眉逼儿子吞下一颗避瘟丸。
丹心服药后,见卓伊勒年纪相仿,拉了他攀谈。
少年很是冷淡,丹心被他傲气晾着,自讨没趣,便踱到厨房看长生煎药。
“你学的是易容术,竟会看病。
”他看出长生似有隐忧,有心逗乐,循循善诱。
丹心眉眼清秀,灵气逸飞,长生见了喜欢,听他夸奖自己,遂笑道:“易容一技,需涉猎旁通,多多益善,有日改扮他人,方可摩拟肖似,难辨真假。
这一路来,我向皎镜大师学医,见了阁下,少不得讨教炼器之术。
” 丹心点头,大言不惭道:“不错,我除了会炼器,还会杂扮,傀儡,弄影,伎乐,触类旁通,并不比你差。
等你有暇,我演给你瞧瞧,一并教你也好。
” 长生大奇,丹心年岁尚小,在炼器上有所成就已大不易,竟自夸精通百戏,可见天生聪颖,不觉应道:“好。
舍下也常弦管终日,可惜在下愚笨,不懂这些。
我家少爷就不同,会造戏台,写传奇,弄银筝,有时醉袍袖舞歌一曲,比那伶人更叫人入戏。
” 丹心悠然神往,逸思飞扬,“紫颜大师的盛名,我是听过的。
” 长生心中一恸,看了少年仰慕的神色,坚定地说道:“今次十师会上,即能一见。
” “真的?我正可请他帮我写一出传奇,妙哉,妙哉!”丹心眉飞色舞,甚是喜乐。
他兀自心动半晌,想到丹眉,不觉叹气,“我爹每每说我弄舞娱嬉,自甘优伶,不是正道。
哼,我让紫颜大师去和他说!” 长生笑道:“此乃自家风月,所谓闲时高卧醉时歌,方不辜负良辰美景。
”丹心感动地抓住他的手,“你真是我的知己!”长生一窘,“附庸风雅而已。
” 丹心认定他面目可喜,言语有趣,当下滔滔不绝卖弄本事。
长生被他勾起少年心性,也不时插嘴,偶尔炫耀下在紫府的见闻,争强好胜一把。
待药香入味,长生倒药入汤碗,蓦地醒觉,咦,和丹心畅谈片刻,竟然俗虑全消。
他眉宇舒展,丹心自得一笑,殷勤地去端药碗。
这下动静太大,袖子里掉出那枚玉圭,还好手快,捞在怀里。
“此玉不是凡物。
”长生望了一眼,随口说道,“玉质极佳。
” “你眼光不错,喏,认得这北荒文字么?” 长生摇头,丹心也不丧气,“我认得一半,一会儿拆开来问我爹,总要诓出来才好。
” 长生心想这对父子传艺之道倒是奇怪,丹心狡猾一笑,凑过来小声道:“这玉圭上记载了一件大事,我要瞒着爹,你不许说出去。
” 长生愕然失笑,点了点头,尽管一头雾水,但君子有成人之美,自当守秘。
过了两日,丹眉身体康复,皎镜师徒借骁马帮打通官府,分发下治疫的药方药物,两边约定一同前往苍尧。
临行前出门采购,丹心乘机一身轻裘,牵马来寻长生。
两人此时极为熟络,丹心一见长生,便催他收拾行李,神秘笑道:“我已留书,你我先行如何?” 长生察觉他行囊鼓鼓,迟疑道:“不和你爹同行?”丹心翻手扣住长生手腕,笑得奸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不过,须瞒着我爹和皎镜大师。
说不得,只有你我二人同去。
” 长生暗暗叫苦,听出丹心有逃离十师会之意,苦笑道:“我可以不去么?” “难得你和我知己,送一场富贵给你。
”丹心眉眼尽是得意,“你附耳过来。
” 长生无奈,听他说道:“记得那枚阿焉尼的玉圭吗?通天城,黄金宫,我终于知道在哪里。
” 这是北荒古老相传的故事,传说阿焉尼皇城名曰“通天”,高耸入云,皇宫为纯金打造,明耀万里。
自从通天城被黄沙遮蔽后,无数人在北荒寻觅探宝,想找到阿焉尼皇城的所在,可高山漠漠,荒林莽莽,五百年来依旧石沉大海,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
丹心竟说知道通天城的下落,纵然长生心如止水,也要微起波澜。
紫府里有不少源自北荒的器物,最华美精致的金器无不传自阿焉尼,工艺难以超越,令他对这个古国心怀景仰。
他察言观色,见丹心心意已决,踌躇道:“丹眉大师若是怪罪下来……” “不怕,就说是我拐带你。
你不去,我就一个人独闯,可怜我初次到北荒,要是迷路……唉……不如你陪我,彼此有个伴,我爹就不会太担心。
再说,我们去通天城,绕路几天而已,不会追不上。
” “事关重大,为何不和丹眉大师说清楚?” 丹心斜睨他一眼,“八字没一撇,我爹那么老成持重的人,不会信我。
你也知道,十师会上,大家要拿出绝活,我不可能超越我爹,只有独辟蹊径行此险招。
” “若是找不到通天城呢?” 丹心嘿嘿一笑,“正好溜之大吉。
你以为我稀罕当炼器师?” 他算计得极好,步步为营,长生细思,还是看住他为宜,乖乖摞了行李,随他驾马出城,连与卓伊勒道别的工夫都没有。
北城门内,长生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乞讨,一拉缰绳,下马递上一些碎银。
丹心催促他快行,长生皱眉道:“他骤得钱财,我要指点两句,免他反遭灾祸。
”便在少年耳边说了几句。
丹心无奈,也丢出一把散钱,静静在马上候着。
长生指点完那少年,与丹心一路疾驰而去。
没多久下起细雪,漫天银丝,大风卷得双眼迷茫。
丹心仰头大笑,却是快活无比,在马上欢蹦乱跳像个孩童。
他一身朱红大氅,招摇飘荡在雪中,红彤彤一团火云似的,长生跟在后面,心情奇妙。
这少年名列十师,毫无持重端庄之色,跳脱风趣,屡有妙想。
长生和他一起,亦有了童心,忘了不告而别的不恭,忘了前途未卜的迷茫,听风聆雪,把冰冷天化作绕指柔。
有多久不曾这样肆意妄为了呢?长生隐约想起少爷,逾越世俗规矩,逍遥纵横天地,这少年身上亦有赤子心,如透明的雪花,晶莹澄澈。
如此行了小半时辰,终耐不得寒冷,即使穿了避风雪的琥珀衫,依旧手脚冻麻。
加上骏马滑蹄,两骑越走越慢,长生左右四顾,大声叫道:“那里有个神庙,进去歇歇脚?” 丹心极目望去,破旧的两三间庙舍,歪歪斜斜,门前有一个祭祀风伯的神坛。
两人挨到庙前下马,丹心冲进庙中,又杀出来在神坛前拜了拜,长生微微一笑,朝那神像也行了一礼。
前殿庙门大开,风雪淹湿了地面,丹心牵马入内,说了声“罪过”,把庙门掩上。
天地一下子静了,雪花打旋飘落,没有了肃杀的意味。
长生笑容一收,“有香气……不对,有人!”两人转到后殿,一堆松枝架了黑野鸡,正熊熊烧着。
篝火后立了一个狐裘公子,粉妆玉琢,不停地翻动松枝苦熬火候。
“哎呀,烧过头了!”丹心嚷嚷着,蹦了出去。
“什么人?”那狐裘公子闻言一惊,退开两步,用松枝上的黑野鸡指着他,一股焦香顺了寒风飘出。
丹心使劲嗅了嗅,大叹:“可惜大好的一只鸡!” 那狐裘公子面色莹莹,扑哧一笑,如梨花吐艳,傲视风雪。
丹心呆了一呆,心想,瞧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就不是做厨子的命。
他袖下一闪,左手炫出一把小刀,伸手道:“拿来!” 那狐裘公子微怒,脚下一划,摆了一个架势,“想劫财?先问问我手中——”他看了一眼黑野鸡,不能丢了气势,“这只凤!” 丹心没好气地看向长生。
长生朝那公子拱手,笑得春风化雨,“这位兄台,我家小哥是想帮你烤鸡。
” “哦。
”那狐裘公子失笑一声,眉目变得婉转柔和,看到黑野鸡焦色一片,叹气道,“唉,手艺不精,让两位见笑。
”把树枝递了过去。
丹心接过,小刀飞旋,刀影亮如闪电,两三下削去焦皮,露出酥香滴油的熟肉。
狐裘公子眼波流转,笑吟吟看他调弄。
丹心掏出一管竹筒,洒了酒在肉上,“若再加上蜜糖,怕神仙也要抢,可惜,可惜没糖。
” 长生平素服用蜂蜜,制药也要炼蜜为丸,随身有此物,就把凝结了的蜜团取出。
丹心大喜,在火上稍稍一烤,金黄色的蜂蜜滴在鸡肉上,混了滋滋冒出的黄油,兑出诱人香气。
狐裘公子大乐,两颊绽出小巧的酒窝,笑靥如琼花吹香。
丹心斜睨长生一眼,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目光,心知这公子极不对劲。
两人一个炼器出神入化,赝品一看即知;一个易容透析百态,最善辨别真伪。
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这狐裘公子十足是位小娘子。
丹心清清嗓子,悠然地哼起小调,如莺啼雀喧,歌流水,唱红英,狐裘公子越发沉醉,嗅着香气,打着拍子,怡然如沐春风。
丹心目光一移。
指甲边,蔻丹红迹。
长生眼神一飘。
耳垂上,金钩留痕。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示破绽,狐裘华衣,十指如葱,工于箭术,身怀武功,这女子出身贵族,自小有好教养。
携带的丝绸包裹看上去颇为实沉,似是远游,不带扈从,可能是私自离家。
懂得拾松枝烧烤野味,想来时常狩猎,或有私家牧场。
在北荒能有此家世的,只有寥寥几国的皇亲贵胄。
“成了!”丹心飞刀簌簌,醇香雪肉一片片落下,长生举了一只银盘接着。
狐裘公子笑逐颜开,欢喜不迭地接过,又瞅了丹心的竹筒眼馋。
丹心大方递过,同时也不和她客气,把剩下的黑野鸡对撕开来,与长生一人一半,捏在手里大嚼。
狐裘公子抿嘴品尝,浑不知她一颦一笑,让两人看尽芳菲。
“好酒!好肉!好手艺!”她舒心一叹,凝视丹心,“你是厨子?” 长生差点咬到舌头,在一旁偷笑。
“要不要把你烤来吃?”丹心拉下脸,小刀如银蛇翻飞,手中的鸡骨顿成两支筷子。
狐裘公子讶然扮了个鬼脸,伸手讨来筷子,自顾自细品美味。
丹心得意地一笑,长生知他逞能,慢慢说道:“下回轮到我,不过,我只烧素食。
”丹心咂嘴,炼器是体力活,他从小最爱肉食,一听素食就没了斗艺的心思,惋惜长叹。
三人酒足肉饱,又有篝火暖着,醺醺然忘了寒冷。
“喂,你们俩去哪里?”狐裘公子好奇地问。
丹心揩了下满手的油,拿出一卷舆图,戳了半晌,手停在一处,“我们在这里,往北走,到水骨雪山那一带。
” “去那里?有什么好玩?”她轻皱秀眉,水润朱唇微微噘着,那两人简直看不下去,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跃跃欲试。
换谁替她改扮,都不会有这么多的破绽,让人失笑。
她从包裹里抽出一份舆图,随即展颜,“咦,那里有北荒最大的龙神坛,是祭祀龙神的地方!有趣有趣。
好,我和你们一起去!” 长生笑容一滞,看她娇生惯养、喜怒无常,是个不好伺候的主,怎么就纠缠上来了呢?他拼命给丹心使眼色,想让他说几句话撇清,不想丹心看到那份舆图,笑眯眯地说:“咦,公子这份图很详尽呀。
” “那是自然,我爹汇集十几份图重新绘制出来的,能不好么?” 丹心看见香喷喷的黑野鸡也没流口水,此刻却像老饕,要把羊皮卷一口吞掉。
“给我看看可好?” 狐裘公子一抛,稳当当落在丹心手里,长生凑过去看,果然比骁马帮给出的这份更细致精妙。
两人对这少女的身份也越发好奇。
“抢了舆图就跑,还是带上这个累赘?”丹心轻吐唇语,眼神飘忽。
长生瞪他一眼,努了努嘴,让他看不远处的一套亮银弓箭。
“金钏指环,不是做样子的,一看就是常年练弓箭。
”长生挤眉弄眼对着口型。
弓箭下有几只黄金指套,富贵气中隐有铁马金戈的战意,丹心打消了打劫的念头,乖乖把水骨雪山和龙神坛附近的地理看个仔细。
还了舆图,他借口喂马,与长生回到前殿。
风雪渐大,穿越两殿竟濡湿了肩头,回首看去,茫茫一片,狐裘公子的面目已然模糊。
“传说那龙神坛在阿焉尼立国时就有了,这五百年起起伏伏,香火始终不断,于夏国信奉的也是龙神。
”丹心回忆杂书上的记载,印证玉圭上的言辞。
“我们去龙神坛?” “不,去那里干吗?五百年都没人发现端倪,不会有线索。
”丹心嘿嘿一笑,不舍地道,“她的舆图可真好,龙神坛西去十五里有座织金峰,我们的图没记载,却与玉圭记载最相近,我想去看看。
雪停了就出发,甩掉她。
” “其实你不会再去苍尧对不对?”长生喉咙发哑,苦笑连连,这回被丹心拖下水,再翻悔已是不及,“阿焉尼寻宝……哪里是几天能兜转往返的?我居然会信你。
” 丹心像顽童笑得无忧无虑,他爱不释手地摸着玉圭,它是一把通往未知的锁匙,而他就是毅然扑火的蛾,北归的雁,要寻找梦中桃源。
飘雪如蕊,少年这一抹红,仿佛随时会消匿在玉色霜华中。
长生无奈摇头,他是唯一知道丹心去向的人,要把少年看紧了,多少有个交代。
两人用苜蓿和水喂了马,忧愁地望着老天,玉屑纷飞,银花翻转,一时是停不下了。
“于夏国有公主吗?”丹心漫不经心地问。
“有。
三岁还是四岁。
” “大富商或者皇亲国戚中,谁家有女儿?” “我不是骁马帮的,怎会知道?你要甩掉她,还问什么?” “唉,她的舆图真是好,虽然我勉勉强强背下来。
”丹心觑了后殿一眼,艳羡道,“她的图用金线绣制,不怕雨水,光是那个手工,就值得偷。
” “回头请文绣坊给你绣一幅。
”长生见多识广,不以为然。
丹心两眼泪汪汪,“兄弟,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 两人说说笑笑,风雪不减,冻得狠了,只能返回后殿,坐在篝火旁取暖。
那狐裘公子正倚了柱子假寐,玉容婉丽如画,肌肤更是羊脂白玉一般,仿佛她才是神庙里供奉的雕像。
丹心侧耳听了听她的呼吸声,闷声不响翻动她地上的包裹。
长生无奈,一动不动盯紧了她,挡在丹心身前遮掩。
丹心手脚甚快,大致看了一遍又复原,若无其事地走开。
长生抹了把汗,避到一边小声询问道:“你真偷了舆图?” 丹心两袖空空,无辜地耸肩,长生心下稍安,听他说道:“没有路引,都是金银珠宝。
我既不想劫财,也不想劫色,这种来路不明的人避之为吉,早早走吧。
” 两人遂在殿中一角远远搭了篝火,温酒取暖。
候了半个时辰,老天停住泪眼,阴沉的脸面犹自冻结,大地滴水成冰。
狐裘公子睡得极熟,姣好的面容如乖巧的小狐,令人爱怜。
丹心不识风情,拍手笑道:“正好省了纠缠,走吧。
” 两人到前殿牵了马,雪没脚膝,用草裹了马腿,小心翼翼踏雪而出。
雪深路滑,因不辨路径,马儿在雪地中难行,只能委屈地颠颠跑跑,让两人好生难受。
长生急忙嘱咐丹心身形后移,短控缰绳,以防马失前蹄。
神庙前的冰雪中,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玉人儿,那狐裘公子冷眼目送两人离去,自言自语地道:“不想劫财,也不想劫色?哼,那就等我来打劫好了!”蛇皮靴一蹬,跃然马上,遥遥缀着两人去了。
丹心和长生勉强走了十几里路,避开龙神坛,一路斜斜向西,再走半日就能到织金峰。
行到晚间天黑,银山雪障,渺无人烟,分不清南北西东。
两人无处可去,寻到一处废弃的土屋容身,捡了柴枝燃火,烘出一块干地坐了,正待取干粮慢嚼,火光里闪进一个倩影。
狐裘公子牵马进来,手上提了三只白色的雪鸡,篝火下她脸色绯红,丽眸潋滟流波。
丹心暗呼头痛,却不好翻脸,无奈地看着长生。
“一回生二回熟,我叫璇玑,你们俩呢?”她大咧咧坐在干地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行路难,雪天行路更难,可惜这声叹息过于温柔暧昧,两个男人听了,心中微微一悸。
“丹心。
” “长生。
” 璇玑神情如常,看来没听过他们的大名,两人放心地接过雪鸡,剖腹挖肠清洗干净,埋在篝火堆里烤着。
璇玑熟稔地拔出地上的竹筒酒塞子,仰头就喝,露出纤白柔亮的玉颈。
与少女共栖荒郊野外,两人微感尴尬,璇玑未觉异常,笑吟吟地道:“这呆头鸟长得像岩石,要不是我眼尖,你们俩就没这好口福了。
” “正要多谢。
雪鸡的滋味,不知道比起黑野鸡如何?”丹心离她稍近,殷勤地寒暄。
“雪鸡是难得的美味,多焖一会儿。
不要抢,你看我特意打了三只。
”璇玑想了想,忽然说道,“对了,先吃点糕垫饥。
这是粟耶城最名贵的五珍糕,你们尝尝。
” 油纸里包了一叠精致的糕点,每样花色不同,五珍者,荟萃五种美味,入口各不雷同。
丹心拣了一块白如霜雪的糕团,是蛋清、冰糖、瓜仁、糯米和芝麻混在一处做的,长生拿的那块,则嚼出了青梅、松子、胡桃、蜂蜜与莲子的味道。
两人意犹未尽,想再取一块,却浑身酥软无力,仿佛陷在软软的棉絮中,使不出力气。
璇玑嫣然一笑,拍手道:“打劫!你们有什么财物,快快取出来!否则我刀箭伺候!” 丹心与长生互视一眼,心下大骂,竟会着了这女娃子的道。
在丹心的遮掩下,长生用力掏出一只青缎地刺绣的香囊袋子,往他和丹心嘴里各丢了一粒香丸。
清凉的香气直冲胸臆,驱散了盘桓在周身的酥麻倦意,丹心精神一振,仗了身怀武功,踏步翻掌去扣少女手腕。
璇玑疾步后退,讶然道:“你没中麻药?” 她身形闪动,怎奈地方太小无法腾挪,没走几步就被丹心抓住,坚韧精巧的链子锁套在她腕上。
璇玑花容失色,大叫道:“我是于夏郡主!靖远公的女儿!你敢碰我,我大伯会派大军来抓你们,快放了我。
” 丹心冷冷地道:“我不碰你,直接丢到外面雪地里就是。
” 璇玑几曾受过这等冷遇,心中气苦,见长生面色和善,忙哀求道:“好啦,我下药是不对,谁让你们先前算计我呢?如今两不相欠可好?你看,雪鸡都熟啦。
” 她温柔细语,芙蓉面上朵朵胭红,长生不由心中一软,苦笑了看向丹心。
璇玑眼波盈盈转向丹心,却不言语,一对白玉般的手腕就那么捆着,楚楚可怜。
丹心大叹倒霉,挖出埋着的三只雪鸡,生硬地递了一只给她,“喏,一笑泯恩仇。
”未见他如何作势,铁链子如蛇游走,从她的玉腕上松脱开来。
璇玑惊喜不已,顺手捞起链子,连同雪鸡一同接过,嘟嘴说道:“这链子机关巧妙,送我可好?” 丹心懒得理她,自顾自去啃雪鸡,长生知她不过是孩子心性,胡闹一场,笑了笑不再介意。
三人不打不相识,璇玑一边摆弄铁链,一边滔滔不绝说起于夏的风土人情,颇有自夸之意。
她忽嗔忽喜,丹心初次领教刁蛮少女的脾性,只觉不可理喻。
这一夜吃吃喝喝,聊聊说说,酒酣肉香,没到子时,璇玑已把两人的去处套了出来,听闻他们要找传说中的阿焉尼皇城,大感新奇好玩,无论如何也要加入。
“你说的通天城就在我国境内,我听过传闻,王宫典籍里提过,于夏立国前,是阿焉尼统治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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