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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夜(3/3)

下地来,后面的老鼠踏了前面的尸体而上,就这样不断地死亡,前进,再死亡。

转眼,墙外密密麻麻堆起了一人高的鼠尸,仍有不知死活的老鼠踏入到这亡灵之地,在毒烟的笼罩下,醺然无力地抽搐死去。

行尸走肉。

好在玉翎王提前下了宵禁,这疯狂的生死之变,只有漠漠宫墙做着残忍的见证。

伏藏的眼线逐一死去,他并不在意,宫外那个小小的庭院,才是他的目标。

此刻一团红雾凝成一只妖异艳丽的孔雀,掀开了牢房的屋顶,阿尔斯兰从瓦砾碎石中抬起头,轻巧地跃上孔雀。

那孔雀如有灵性,低下头,啄去使虫师颈后的符纸。

“海智,这里交给你了。

”孔雀振翅而去。

胖使虫师一招手,不知何处飞来一大片成群舞虻,托起他肥胖的身躯,吃力地搬运到牢外。

牢房的异变惊动了十几个守卫,他们讶然看着越狱的使虫师,急急忙忙抬弓射去。

不想就在瞄准的时候,一只甲虫轻轻咬了守卫一口,随后接二连三的惨叫响起,守卫们蓦然发现手足爬满了驮着硬壳的甲虫,狠狠一捏,竟然不死。

他们一下子想起宫里流传的这位使虫师的传言,惊惧地退后数步,任由舞虻抬着海智,逍遥地离开了大牢。

海智望了王子远去的方向,毅然看了长胜宫一眼。

面对强大的灵法师,他自知不敌,此时本是逃生的良机,可是王子既然深信他的手段,他想拼一个鱼死网破,叫对方尝尝自己的厉害。

舞虻载了他在半空盘旋,海智低头沉思,没有发现一道幽黑的绳索,如夜的舌头,悄然卷了过来。

过于自信酿就了苦酒,正当他盘算复仇大计时,臃肿的身形却被绳索轻易地捆住。

任何时候都不要丧失警惕,海智后悔不迭,心下突突打了个激灵,以敌人的高明,难道是故意放走王子的? 他正想用法子向阿尔斯兰示警,绳索那头似有重力一拉,沉重的身躯顿时一跃几十丈,越过长胜宫高高的围墙。

被宫墙上漂浮的毒烟迎头兜住,海智昏昏沉沉,人事不醒地穿越夜空,如一个破旧包袱,落在晓剑台上。

“对付胖子果然要多使一份力。

”夙夜喃喃说了一句。

他轻念咒语,海智的身形越缩越小,最后化作一粒黑丸,滴滴在地上打转。

他俯身用黑袖一抹,收了使虫师,安然笑望远方。

那张符,岂是轻易撕得去的?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是幻术奥妙的真意。

远方的伏藏不知夙夜的心思,见孔雀接到王子,越发没了顾忌。

死去的老鼠,更易散播疫病,到时整座城池会为玉翎王陪葬!一场登基盛典,就是繁华落尽的葬礼。

他擦亮火烛,点燃一只狮形陶灯。

狮背上幽幽冒出一团火花,在月光下妖异舞蹈。

这火焰如琉璃,融成晶莹剔透的形状,时而碧水软柔,时而山峦青媚。

伏藏念动咒语,陶灯的灯芯依依指着宫城的方向。

与此同时,数十里之遥外,长胜宫中舞缨楼的一簇灯芯,慢慢移转火焰,向了伏藏暗暗点头。

伏藏咧嘴一笑,取出一把玉剪,轻轻剪落灯花。

灯花携了一小截烈焰,渐渐凝成一个苗条的女子形状,在灯台上起舞。

舞缨楼中,所有的烛火腾地妖娆扭动,挣脱了灯芯,凝就一个个小小人形。

墟葬首先发觉异象,眼见十多处烛台多了妖娆的火人,立即用玉屑撒下一道横线,随手布下禁制,护住千姿与诸师。

拇指大的火人旋即灵巧地跳下烛台,咝咝在空中直越数尺,呼啸而来。

墟葬食指一弹,凌空射出两枚金刚子,一阵奇异的音声浮响四空。

弦织七彩,声动九重,金刚子中竟似有仙乐飘飘,敲出无数铮铮乐音。

这声声丝弦在空中泛起无形的波纹,如水波荡漾,一层层催发出去,繁音撞落在一个火人上,娇柔的小人扭转腰肢,发出一声哀鸣,就此烟消云散。

两枚金刚子遥遥相应,奏响绝然不同的声乐,一者呜呜幽咽,一者铿锵决裂,如无形的手拨动整间宫室。

如坠石,如破冰,如撼铃,如触玉,回旋往复的乐音密密交织在火人上,一声声响起,火人身形渐小,缩小到指甲大小后,金刚子蓦地震出一阵声波,所有火人便无奈地化作轻烟。

霁月秀目圆睁,未曾想音能消火,声可灭焰,真不知夙夜如何用符咒在金刚子里结成音阵,持续拨弦共鸣。

她望得目不转睛,见金刚子杀敌后静静悬浮空中,便看了墟葬一眼。

墟葬点点头,霁月摘下一枚金刚子凝看,内里竟是中空的,无数金银两色的弧光错落有致地排列,精妙绝伦。

她试了轻轻摇动,金刚子震出一片清紧急音,金银光线高速流转,折射曼妙的花纹,犹如穿了金线绣裙的舞娘香袖翻飞。

这是她奏过的乐音,可是猿鸣鹤唳,弦色有别,藏于音阵之中,听来已是全然不同。

霁月入迷之时,墟葬如临大敌地对千姿道:“请王上派人查看各处宫室。

”千姿凤目微微一颤,定定看他一眼,沉吟道:“大师可否陪我同去王后宫中?”墟葬想起夙夜先前私下里的嘱托,忙道:“敢不从命。

” 千姿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只是想到夙夜在晓剑台坚守,想到诸师光耀天地的手段,无端地有了信心。

这城池,便任由十师放手一搏。

“太好了,夙夜大师找到敌人所在,正打算追出城去!”轻歌看到夙夜发来的讯号,慌忙跑来禀告。

千姿立即想到夙夜先前的退守,其实是诱敌深入的手段,不觉浑身一松,他自身是安全了,于是越发念着桫椤的安危。

“既是如此,诸位累了一夜,不必回天渊庭去了。

轻歌,重锦宫那里收拾出来,请诸位大师早些安置。

”那是为日后诸王子公主准备的宫殿,大大小小有十数间殿阁。

墟葬摇头道:“不必,天渊庭中我等已有布置,横竖就在宫外,离得不远,无需骚扰宫中。

”千姿一听,便嘱咐轻歌护卫诸师离去。

他叮嘱完了,迫不及待地请墟葬同行,急急赶赴明光宫。

轻歌领了侍卫,带紫颜等人往天渊庭行去。

侧侧不安地跟在青鸾身后,想了想还是问道:“师父,夙夜虽然法力高强,独自一人去追敌,你不担心?”青鸾闻言止步,秀美的面容上浮起洞彻的笑,“他与妖魔相斗何止千百回,巫师终究还是人,既难不倒他,我当然不会担心。

” 侧侧想到夙夜的手段,心驰神往,旋即笑道:“好在今次紫颜只需为人偶易容,不然,他要是真扮作千姿,就该轮到我心神不宁。

” 青鸾微微一怔,思及夙夜有意无意说过的话,蹙眉道:“他说紫颜有大用,不用他操心,我也不明白他是何意。

不过,他既说过你们百无禁忌,想来不会是什么坏事。

” 侧侧听了,蓦然心惊肉跳,只觉风雨不歇,未来并不如想象的轻易。

她兀自愁眉想了半晌,青鸾牵动她的手,摇了摇头。

侧侧自知乱了心,看着师父螺髻玉簪,出尘若仙,仿佛了悟世间因缘,又是歆羡又是心疼。

千里追随夙夜的青鸾,想来比留在紫颜身边的她过得更艰难,要与那样媲美神仙鬼怪的人物平分秋色,技艺高低已是其次,强大的心神信念最不可或缺。

情爱中的甘苦,如人饮水。

但无论成败,若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把自身打磨成光莹的宝石,纵有霜风雪雨,也可以笑对相思中的苦乐。

侧侧修得了青鸾的技艺,却学不尽她的恣意洒脱,两人各有各的执著,在这历历岁月中磨砺心智,修成正果。

就在众人行路间,长胜宫的夜空上,浮起九座灿烂的黄金大鼎。

这是丹心依据阿焉尼流传的黄金焙烧技艺,将砂金萃取成精金,剔除硫铁、黄铜、方铅等其他杂物,熔炼而成。

以雄金铸五座三足鼓腹的阳鼎,雌金铸四座四足方腹的阴鼎,折沿下九鼎分饰云雷纹、夔龙纹、饕餮纹、蟠螭纹、凤鸟纹、火纹、蝉纹、贝纹和鳞纹,鼎身镂空雕饰三十六国山水风物奇珍异宝,鼎盖上盘踞蹲伏的异兽,皆是北荒各国的祖神。

九鼎遥相呼应,一出现就声响动天,金色的纹饰凝辉映月,万丈宝光流动生姿。

丹心当即停步仰望,一轮蟾月照耀下,九鼎上金鳞片片,有若鱼龙漫衍,仿佛开启了贝阙金宫,鼎身上雕刻的奇物都活了过来,在迢迢水云间游荡。

想到这震骇人心的宝物出自他手,丹心欢喜地拽着璇玑的袖子,“快看——” 璇玑心神皆醉,不住地欣然点头,心底有小小的骄傲。

她看中的人才情卓绝,性情和悦,他的名字将随了九鼎流传下去,千姿的赫赫威名,并不会比他长久。

想到千姿,璇玑孩子气地撇了撇嘴,不,就算他是北荒之主,也还是配不上离珠。

丹眉望了儿子铸就的九鼎,想着夙夜留给自己的那块巨大陨铁。

他不必再用宝物装点登基盛典,因而打造一件传世的器物,让后世子孙记下他的名字,是他在吴霜阁最后的心愿。

此番事了,就该让儿子继任阁主,他笑眯眯地想,双喜临门是个不错的主意。

九鼎飞快地在长胜宫上盘旋,浩荡金光笼罩四野,把残余的污秽气息一扫而去,就连满地不可收拾的鼠尸,也被这金光摧枯拉朽地化去,一地洁净无尘。

有九鼎震摄虚空,再无妖物可以肆虐。

夙夜安排好后手,安心地摊开墟葬炼制的舆图,望了泽毗城南方的一座小山。

是这里了,他微微一笑,点在小山上的手指如碎裂的瓷,由手及身,寸寸在风中化去,像是被舆图吸了进去。

晓剑台上暗香弄月,孤零漂浮在虚空中的舆图,像一个梦境的入口。

踏入,即是天涯。

数十里外,芳草萋萋的山坡下,红雾凝就的孔雀当空散开,阿尔斯兰疾奔数步,朝祭台上的身影下跪拜谢,“国师,是!可惜功亏一篑……”他骄傲的面容多了沉重,心中一团乱麻,只有看到伏藏的身影后,眼中恢复了理智。

伏藏收好剪子,从祭台上走下,端详半晌,见他并没有受苦,微微一笑,“无妨,回来就好。

” “国师,快通知大哥,玉翎王早知我军突袭,设下了埋伏,他们只怕……” 伏藏叹息一声,面色沉郁地道:“已经来不及通知他们了!此事是我疏忽,我急于赶来泽毗,不曾发现苍尧人的阴谋。

”他自嘲地苦笑,事先推算时,苍尧之行一片晦暗不明,他明白今次将遇到平生至敌,可是他不信邪。

“罢了,我要守护的,毕竟只有你。

”他回过神来,慈祥地看着阿尔斯兰,“好孩子,你为了梵罗,有意让世人以为你有野心,想与你大哥争位,没想到你却最肯吃苦,甘愿在北荒诸国之间周旋。

” 阿尔斯兰露出惭愧的神色,微微脸红了一下,抬起了头。

“不,国师,我……的确有过那个念头。

我和他同母所生,可地位天差地别!只是因为我晚出生那么两年。

”阿尔斯兰说着说着,眼中的抑郁渐消,神采飞扬起来,“可是真正到了北荒,我反而想开了。

如果我和大哥内斗,就会陷梵罗百姓于水火,受益的却可能是虎视眈眈的邻国!既然北荒有如此大的疆土,何不把热血倾洒到这里来?阿焉尼是我们的故国,这里曾属于我们,北荒土著算得什么?竟敢强占祖先的圣地!” 伏藏点头,“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有雄心的孩子!” “是的,千姿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做不到?杀了他,我也可成为北荒之主,让大哥和父王看到我真正的实力!” 伏藏的神情有一丝凝重,迟疑了片刻,像梦呓一样地低诉道:“孩子,你听好。

你大哥……可能有危险……” “国师你说什么?”阿尔斯兰脸色青白。

伏藏抬头望向南方,那里的天空,会不会被箭雨射穿?可惜劲弓良马,却依然没有击穿北荒的防线。

不过,这一切,或许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热切地盯着阿尔斯兰,斟酌言语的分寸。

“就在今夜天黑前,他们陷入伐虏军的埋伏,伤亡惨重。

你大哥虽然突围,却被对方死死咬住,我已通知徒弟去接应。

无论如何,我要你立即回梵罗,这里有我。

” 阿尔斯兰双目呆滞地张着,他隐约察觉到伏藏的安排背后潜藏的深意,四体百骸的血激烈地冲撞着,让他想大声呐喊。

振奋的呼叫尚未出口,另一种悲哀旋即笼罩他的心,那是血脉相连的痛楚。

“大哥他……会不会……” “我会保他性命。

”伏藏邋遢的鼻头红得越发醒目,目光既狡黠又决绝,“即使他死了,只要不超过六个时辰,我也有法子叫他活过来,只是,是个废人。

” 阿尔斯兰眸光混乱,脑海中森罗万象,迫得他喘不过气,过了半天,他才说道:“好,千万要保住我大哥的性命!我这就回梵罗。

”他感激地抓起伏藏的手,恭敬地跪下地去亲吻,“今后,我的荣耀都是国师所赐予,我绝不会忘记您的恩惠。

” 伏藏青筋虬结的手拍着他的脊背,淡然说道:“我和徒弟们受你供养多年,施与受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你有心就好,不必刻意,他日等你成为梵罗之王,记得善待巫者即可。

” “绝不敢忘。

”阿尔斯兰肃穆说道。

西域诸国因各种教派众多,常有国王即位后就只供奉一派,而驱逐或迫害其余诸派的祸事时有发生。

伏藏在少年时曾到处流浪,无处容身,中年后流落梵罗遇到幼年的阿尔斯兰,才脱离苦海,逐渐扬名立万,更成为梵罗的国师。

大王子阿勒敕塔几次盛情相邀,求其辅佐,伏藏念在阿尔斯兰多年的恩情,不曾改换门庭。

这令得梵罗国王有些苦恼,不得已将二儿子打发到北荒,让他找寻阿焉尼旧址。

这是毫无希望的苦差,不想伏藏果然有些能耐,推测出阿焉尼通天城出世在即,坚持要阿尔斯兰北上。

阿尔斯兰一头雾水地来到于夏,遇上有心算计他的照浪,两边一拍即合,又和于夏王扯上关系,他的任务完成得越来越漂亮。

没想到,到了苍尧,一切又翻天覆地生出变化。

伏藏回首看了眼祭台,舞缨楼中的景象,早在他意料中。

他眼中爆出一团精芒,继而平复下来,安然地笑着。

“你去吧,一直向南,不要回头。

” 阿尔斯兰听到这句离别的言语,疑惑地抬头,想从伏藏的面容中分辨出其中的真意。

老者坦然笑着,抚摸他的头顶,这是梵罗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片天,唯有高贵的灵魂可以触碰。

阿尔斯兰感激地跪倒在地,亲吻伏藏的双脚,深深拜了下去。

他向南方迈步,不远处有一匹青色骏马静静等待。

跃马,扬鞭,他光灿的将来就在前方,冲破黑夜,一切障碍都会被他甩在身后。

阿尔斯兰放下北荒一行失利的苦恼,全心全意地向前疾驰。

想到未来的情形,他全身焦躁,不觉朝鞍鞯上挂着的行囊摸去。

只有牛皮袋里的水,才能解去他心头的渴。

蹄声橐橐,一路洒在大道上,扬起无数灰尘。

伏藏目送他远去,良久,缓缓收回目光。

他知道就在刚才与王子说话的片刻,城中危机已除。

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真正要下手的地方,此刻正是最空虚的时候。

他踏上祭台,狐狸般的眼珠突然一缩。

“不!”伏藏恨声大叫,意识到了什么,双目向了南方看去。

他留在阿尔斯兰身上护身的印记,已无法再感应。

“是谁?出来!”伏藏念动咒语,一时火光红雾大作,祭台方圆一里内,处处炸开。

待到云散,黑夜里多了一道清影,如春烟夜雪,寂然出尘。

“交出王子,饶你不死!” 夙夜无声地望着他,像一句嘲笑。

伏藏初次感到了犹豫,他亲眼见到对方沟通天地的神奇,动摇他内心唯我独尊的意念。

人力有穷而宇宙无限,他以巫术借用这世间潜藏之力,沟通鬼神,以为可以笑傲世人。

可是中原的法术别有乾坤奥妙,无法轻易能对付,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耗尽自己的巫力。

他眯起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交手,从来不靠蛮力。

“你不交出王子,玉翎王的女人和你的女人,就只能一起陪葬!”伏藏用冷笑掩饰他的愤恨,十指箕张,又同时握成了拳,仿佛捏碎两颗心。

“伏藏大师,西域与北荒,梵罗与苍尧,原可和平相待。

” 伏藏像是听了一个笑话,狠狠拧眉看去,瞪了夙夜道:“大军缠斗,我国大王子如今下落不明,二王子被你掳去,你跟我说,可以和平相待?” “玉翎王称雄北荒,势不可挡。

西域诸国若无北侵之意,为何不能好好相处?”夙夜手上捏着皎镜给的铁牌,“这上面的确是大师的气息,想不到,横行南岭的药师馆,出自大师的手笔。

” “你知道就好,交出二王子,再来和我说话!”伏藏见他欲停战,心下略略自得,再见夙夜往身后一拎,果然丢出了阿尔斯兰,越发笃定。

再次被夙夜收伏,阿尔斯兰明显多了惊惧,小胡子狼狈地挂在脸上。

他疾奔到伏藏身边,只觉从鬼门关绕了回来,再不敢挺身而出。

“好,既然你有诚意,且来说说,玉翎王能有什么承诺?”伏藏高声喝道,藏在袖中的手,暗自捏起了手印。

大巫师的尊严不容许被抹杀,伏藏讨厌任何人低估自己,他桀桀笑着,想起被践踏在尘埃的岁月。

如今他是国师,高高在上,带了一国的荣誉来此,胜负高低,不仅是他一人的得失。

夙夜叹息。

黑色的身影,眸光却如日月清明,看破他虚与委蛇的心思,“你在王后寝宫留的那记暗手,还不想撤去?” 伏藏咧嘴一笑,得意说道:“已经晚了——”微带怜悯地看着他,“还有你的女人,也逃不掉。

”他索性大喇喇伸出手来,快速打出几手结印,替自己和阿尔斯兰护身加持,又遥遥向了远处王城内的长胜宫,面色狰狞地举起了手。

“你太小看我。

”夙夜低低说了一句,朝伏藏湛然露齿,“既是如此,不用去救她们,擒住了你,一切就结束了。

” 风起云涌,夙夜墨色的袍子渐渐涨成了黑云,铺天盖地。

“何况,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十个对一个,没有不胜的道理。

” 明光宫,朱门内熏风卷帘,袅袅轻扬的碧烟凝成一只大手,向鸾床中伸去。

罗帐锦衾中,一袭白色的牡丹花云绡凤衣裹着桫椤轻柔的身躯,正自沉睡。

碧烟之手一把抓住王后,朝外拖去,烟气漫漫如一道长长的尾巴,吓得宫女惊叫连连。

千姿恰恰于此刻赶到,惊见桫椤被劫,从侍卫手中抢过弓箭,一箭射去。

箭穿过烟云,无奈坠落。

那碧烟如有灵性,回首停了一停,桫椤似晕厥过去,没有丝毫动静。

千姿心如擂鼓,足下不停地追去,却追不上飘摇的碧烟,眼睁睁看了它飞出明光宫的高墙,挑衅地悬停在半空。

“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伤害她!”千姿忘情高喝。

一时间,他成了凡夫俗子,怀有的卑微愿望,不过是妻儿平安。

“既然你夺走了阿尔斯兰的妻子,我就替他报仇,让你儿子成为梵罗人的奴隶。

”那只手吐出人言,抓了桫椤掠上高空,化作一条无法无天的蛟龙。

这就是他的代价?想到夙夜的话,千姿浑身凉透。

帝座的冠冕,要多少血肉铸就?第一次,他有了极大的怀疑,如果要孩子的血去涂抹,他是否还能安然要他的千秋功业?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后悔,北荒混乱割据的情势早该终结,否则,更加难以应付虎视眈眈的西域和中原。

可是此刻,如果代价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至亲的人,这付出太过昂贵残忍。

他无助地望向墟葬,这是他最后的指望。

墟葬凝神取出一只折叠的连弩机,用朱砂抹在箭头上,对准碧烟蛟龙,连射三箭。

那碧龙起初轻敌,待一箭破邪,炸去它一只龙爪,它终于溜溜滑动,避开了后面两箭。

此时,长胜宫天香罗烟上悬浮的黄金九鼎,在空中摆成九宫阵图,往明光宫兜转而来。

万道光芒突然直射碧龙,似穿透龙身的一颗颗金钉,把它强行凝在了原地。

此时,一声炮响惊破云天,漫天彤云光海,姹紫嫣红,散开的花骨在夜空上酣畅书写,犹如天花乱坠,凑成一首四言烟花诗: “王命承天, 八荒在握, 伏惟仁德, 藏锋敛锷。

” 四射的烟花如灿若星辰,琼花玉树盛开在天际。

这烟花散落到蛟龙身上,打得碧烟缭绕,溃不成形。

颓然倒塌的蛟龙在黑夜中粉身碎骨地散了,云端的桫椤跌落尘埃。

千姿不顾一切狂奔过去。

他无比自责,这一夜,不该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她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傻巫女!为什么不懂一点自保的巫术? “不——”他撕心裂肺地大叫。

这么远,那么近,他引以为傲的轻功全无用处。

他知道来不及,可他无法抑制慌张,脚下仍不停步,直到眼睁睁望了桫椤软绵绵跌在地上。

千姿如遭电击,心中混乱地闪过旧日片段,诀别竟来得如此轻易! “我要带你去苍尧,回我的故土,你可愿意?” “愿随公子往天涯。

” “只要你办好这件差事,我会给你终身的荣华富贵。

” 那个巫女望了他浅笑,眸中澄光动人,摇了摇头,又点头。

他只当她应了,此时回想起来,她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

他闭目半晌,心中倾泪如泉,极恸极殇。

良久,终于强自睁开眼,木然往她坠落的地方走过去。

一地空白,那里何尝有什么人影? 月光下,唯有一幅帛画,傅传红传神的丹青妙笔,绘着他熟悉的霓衣丽影。

转身,回眸,灯火阑珊处,桫椤霞裾袅娜,痴痴相望。

大悲大喜之下,千姿很想大笑,又想大哭一场,可当了众人的面,他瞬间压下了悲伤与怒火,那个高傲自负的玉翎王又回来了。

他微蹙眉头走过去,一步一步,心伤与愤怒渐渐化去,细看她的眉眼,这些年一直未变。

“夙夜这个家伙,竟然没有知会我。

”他一字字咬着牙说道。

“没想到你会过来,只想拿障眼法骗人。

”桫椤有些不安,偷觑他一眼,心下感慨地想,我看见了,看见你待我的那颗心。

“夙夜怎会算不出我要过来?”千姿回首,见不远处的墟葬已经转头暗笑,越发得玉面微红,“是谁的主意?” 桫椤想起早些时候紫颜的安排,含笑没有开口,点漆深瞳温柔地凝视他。

千姿也未深究,只是想到维持多时的君王威严一时无存,不由轻轻皱着鼻子,有些孩子气的失落。

再惊才绝艳,他不过才二十来岁,还可以轻狂,可以骄恣,可以纵容自己,而不是做一个威风八面的权力傀儡。

“来,今夜不睡了,我好好陪着你。

”他牵起她的手。

她盈盈一笑,任由青山挽了绿水,迢迢相看,永不厌弃。

远在数十里外的伏藏,目睹“王八伏藏”这首恶毒的藏头诗,又被破碎的蛟龙伤了神魂,心下一窒,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与夙夜之战,匍一相触即落下风,此刻雪上加霜,不得不掏出最后一瓶药,想要灌下肚去。

“反正也要输,留着下次再喝。

”夙夜嘿嘿一笑。

伏藏的手被无形的黑夜束缚,他嘶哑着嗓子说道:“你不要高兴太早,输赢不在一时!” 夙夜蒙昧不清的面容,忽然回首朝长胜宫望去,他知道,伏藏要对青鸾下手了。

他手指疾画,四周泥土如丘陵隆起,排列成迷阵,瞬间形成一座土牢,把伏藏圈禁在内,同时,海市蜃楼的法宝夹杂一蓬星光,小山似的压了下去。

他出手毫不留情,法宝去势甚急,滔天光焰夹杂万钧之重,眼看要重重打在伏藏身上。

阿尔斯兰目瞪口呆,高举双手大叫道:“不,我们投降!请留国师一命!” 夙夜懒得啰嗦,墨袖飘摇全力施为,伏藏不停打出手印,千百个幻象从指尖涌出,勉强挡上一挡,就被海市蜃楼摧枯拉朽地破去,直如一记记重锤打在伏藏身上。

伏藏的双脚陷入土中,像被钉入的木桩,最后仅余一颗双目喷火的头颅。

阿尔斯兰看得两股战栗,想冲上前去保护伏藏,又没有魄力勇气,心神俱裂之际犹如泥塑,跌坐地上无法动弹。

最终,墨袖拂过伏藏头顶,巫师消失不见。

“你不要杀他,你不要杀他……”阿尔斯兰喃喃自语,望着夙夜惊恐说道。

“我会让玉翎王处置他,你不必求情,他散播疫疠的罪孽,死不足惜。

”夙夜淡然说了一句,注视阿尔斯兰的目光不禁有着悲悯。

为了让此人争夺王位,伏藏不惜令北荒生灵涂炭,一己之私,毁去无数人的安乐。

阿尔斯兰的小胡子不停地抽搐,半是害怕半是心灰,他若回不了梵罗,父王会不会把最疼爱的小弟立为太子?所有的筹谋尽成废纸,半生的努力全是烟云。

他全心全意对了夙夜叩拜,卑躬屈膝,“我愿归顺玉翎王,再无二心。

” 夙夜默然,尘世间勾心斗角的计较,于他宛如浮云。

他摇了摇头,轻轻甩袖卷向阿尔斯兰,王子化作一粒黑丸收入手中。

夙夜远眺宫城,从容不迫的心因牵挂而微微迷乱,难得有种情怯,令他迟迟不曾举步。

天渊庭内,一簇蒙昧星光悄然滑入青鸾的居处,穿过轩敞的前厅,越过花露晓风的庭院,到了正房明间中。

东西壁上,各悬了一幅霞绡雾縠的绣画,裁出气象万千的浩瀚星河,这星光似乎被其气势所慑,不敢停留,直接掠进了东暖阁。

迎面是一架紫檀嵌玉石山水座屏,右边搁了一架织机,那道星光悠然兜过,便见云纱帐幔缥缈,正是青鸾的卧处。

星光傲然贴近,不想空中竟起了一道风,案上一炉冷香余烬忽起,纷纷扬扬洒到星光上。

那星光仿佛重重挨了一记,光芒消去大半,只拖了残余的一缕清芒,投入帐幔之内。

青鸾情思昏沉间,眼前婷婷走来一个白色的影子。

她睁大眼看去,雪玉冰绡下凝聚出婉丽的容颜,青鸾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纠缠夙夜多年的那个女灵法师,从小就与夙夜为敌。

“乌荻,你也来北荒了?” 乌荻冷漠地瞪着她,冰寒的十指张开,如鬼魅向她抓来。

青鸾纵身欲躲,却发觉身形凝滞,竟躲闪不开。

尖锐的指甲抠进她的脖子里,乌荻恨声道:“不要枉费力气!我在你的梦里,你躲不了的。

” 青鸾被她压迫喉间,浑身酥软无力,想起夙夜教过的咒语,心中喃喃默念。

青鸾既无灵力,这咒语只能如风吹雁起,小小地有所动静。

乌荻察觉双手之间有尖刺的疼痛,冷哼一声丢开青鸾。

“我真的想杀了你,要是没有你,他不会身陷险境而不自知。

”她恨恨地啐了一口,狠戾的眸中竟露出凄婉的神色。

青鸾一怔,“你是说,他不该来苍尧?”乌荻嫌恶地摇头,这就是修者与凡人境界的区别,她不懂,为什么夙夜偏偏爱上一个凡间女子。

“你这个傻女人,难道没看出一直陪着你的,不是他的真身?我不知道他是谁,你非要勉强他与你一起,你是如意了,可他呢?你知道他在承受什么?” 青鸾像是想到什么,一双纤手轻微抖了一下,“难道……这是他的一缕神念?你凭什么说那不是他的真身?” 乌荻落寞地沉寂了片刻。

她与夙夜自小纠缠,尽管时常为敌,却有很深的羁绊。

这些年来无论相隔多远,冥冥中的萦系让她始终牵挂着他,如心头一块胎记。

他纵然要死,也不能死在别人手里。

“他曾经中过我的一个法术,不可逆转,有一个隐藏的暗记,可以用灵眼感应。

”乌荻自知与夙夜相见,十次有九次如水火不容,可他若是不见了,她刀山火海也要寻他出来。

“近来我再也感应不到那暗记,他不是出事了,就是被人镇压,有法宝隔绝了我的感应。

我听说你们来此,特意寻来,没想到你身边那人并不是他!”乌荻含恨望着青鸾,一点瞧不出她的好来,偏偏他趋之若鹜,竟肯自毁求道之身。

“他法力无边,有法子除去那暗记,你自然无法察觉。

”青鸾咬唇,往日的疑惑汇集在心,她记起他的种种反常,就像紫颜用易容术修饰过后的面容,普通人看不出端倪,十师却有直觉可发现异样。

当时她不敢深信,此刻寒意在心底一层层凝结成冰。

她不愿在乌荻面前示弱,更不想往悲切中思虑,可是对方如此言之凿凿,不免令她有糟糕的联想。

“不,除非他死,否则哪怕不在这世间,冥冥中也有感应。

”乌荻说到“死”字,没有咬牙切齿,惆怅地一声叹息,无边霜雪簌簌飞落。

青鸾明白所谓不在这世间,是去到其他空间。

这些年她随他游历诸世界,险象环生,别有遨游宇宙的欢喜。

他让她脱离了坐井观天的岁月,知晓人间之外、前世今生的广袤天地,她因此了悟修道是如何的一种诱惑,值得人抛却尘世枷锁。

“他一定出事了!”乌荻喃喃重复这句。

朔风卷得雪如刀戟,十万甲兵呼啸着往青鸾立身处倾轧过来。

青鸾无法动弹,泥团大的雪花越下越厚,很快就埋没了她的双足,渐渐朝了轻绡绣裙侵袭而去。

想到夙夜可能不祥,青鸾心中哀戚渐盛,这梦境也就没了阳光,任由乌荻操控着大雪,漫天肆虐。

她在冰凉中体会他的用心,想了良久,一颗心如蒙尘的铜镜,慢慢拭去了尘埃,明亮地照见里里外外。

“你真的找不到他的真身?” 乌荻凄然一笑,“我若知道他真身在何处,岂会追到苍尧来问你们?” “那就不要再找,他不想让你我知道,且放宽心就是。

即便如你所说,他的真身正历经磨难,我也不想插手,那是我能力之外的事。

”青鸾说得从容,他既做出了选择,就有他的自由,海阔天空去闯,哪怕前方惊涛骇浪。

乌荻黯淡的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她看不懂青鸾,知道夙夜有难,竟没一分想出力的念头,如此爱侣,值得他坏了道行去守护?想到夙夜对青鸾的珍视,乌荻越发愤愤,大雪婆娑地弹射在青鸾身上,堆絮砌玉似的,想把她冻结成一件雕刻。

青鸾说得云淡风轻,心底里何尝不为他烦忧?便忘了要抗争这弥天的大雪,直至挣扎也晚了,乌荻心灰意冷,皎白的影子淡淡往远处飘去。

青鸾如陷冰窟,浑身痛楚地捱着,九重天罡风劲吹,九幽渊寒髓入骨,意识一点点消磨涣散。

“这是你的错!”乌荻清冷的声音传来,“我要你离开他。

你不在他身边,他万法归一,心不二用,抵抗邪魔的力量就更强,才能救得了那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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