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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了,夜里已经结霜了。

路边的泡桐树上叶子都掉光了,榆树和栎树也秃了。

草场上的落叶,有些染着明亮的颜色,风一吹,到处都是。

孩子们把落叶堆成一堆,又在上面玩耍,又跳又笑。

每天早上,林珊从绣着鸳鸯的被子里钻出来,都会升起炉火,驱走寒气。

东坡吃饭的时间还是没有规律,不过只要卢琛住在家里,没在河对岸,林珊都尽量和卢琛一起吃早茶。

林珊每天醒来,就从内闱出来,来到堂屋,在供桌前祈祷,然后等在书斋里,一听见他的动静,就和他同时走进餐室。

她知道卢琛不会被这种偶遇的小把戏骗到;她也知道卢琛乐意见到她。

她能稍微引着他转移一下注意力。

他们会围绕着词的形式展开争论:林珊认为卢琛的词不能称其为词,他把词变成了更为严肃的诗。

而卢琛则指出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是这么说的——就好像她需要经人提醒似的。

这天早上,林珊问起楚国的事情。

楚国是在本朝立朝之前,在西部短暂建立起来的一个王国,和当时彼此征战的众多小国一样,最终被第十二王朝吞并。

在东坡的书斋里,林珊读到史家批评楚国的末代国王(当然还有朝中大臣)任由诗人伶官把持朝政,结果朝纲败坏竟终于倾覆。

楚国有一阕词林珊非常喜欢……丝竹犹不停,心中已戚戚。

她想知道卢琛对这段历史是怎么看的。

卢琛抿了口茶,正要开口回答,这时庄上一位名叫龙沛的老佃户来到了门口。

在东坡,主客关系非常随意,不过即便如此,现在这样也是不同寻常。

今天清早好像有个人上山去了卢家祖坟。

龙沛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不,他并没有上前盘问来者是谁,而是直接来了这里。

那人带了把刀。

林珊知道,那必定是任待燕。

她猜的没错。

她完全没道理这样肯定,可他正在北方统帅大军,也完全没道理(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朝廷里有传言说,两国之间有可能停战并且盟约,眼下还不清楚细节。

诗人和她一道,在叶子掉光的树下沿着山坡往上走。

林珊努力让自己慢下来,配合着诗人的步子一起走。

这是个微风习习、明亮通透的早晨。

大雁排成人字从头顶飞过。

家中的几个人力抄着随手找来的家伙,随他们一起上来。

龙沛说那人带着刀,林珊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狂跳不已。

她看见他站在卢马的坟前,站在柏树下。

众人走近些了,他转过身来,先向诗人一打恭,又向林珊作了个揖。

两人也回了个礼。

“我夜里过的江。

怕来得太早,吵醒了庄上各位,所以我想,还是该先来这里拜一拜。

” “庄上一向起得很早,”卢琛说,“都统制能来,敝庄欢迎之至。

东坡有饭食,有早茶,也有酒,还请都统制到庄上一叙。

” 任待燕看起来十分疲惫,不像以前的模样。

他说:“公子的事,我心中有愧。

我至今觉得,是因为我——” “都统制可别这么想。

”诗人坚决地打断他的话,跟着又说,“说这话的,该是他父亲。

” 一阵沉默。

卢琛身后的人看清了他是谁,于是不再紧张了。

“待燕,你怎么来这儿了?”林珊问。

林珊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出什么事儿了?”她就是性子急,一向如此。

随着年岁增长,有些事会改变,有些不会。

晨光下,他站在东坡的坟地里,向众人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林珊心中同时生出了希望和恐惧之情。

待燕的话似乎让和平即将到来的传言得到了证实。

这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可待燕的眼睛里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

“淮水以北尽数割让?”诗人静静地问。

任待燕点点头。

“就我们所知是这样。

” “会失掉很多百姓啊。

” “对。

” “而你还差点儿……?” 任待燕看起来怒不可遏。

可他开口时,语气还是那么庄重:“君命不可违啊。

” 诗人久久端详着他:“他们命你撤兵时,你就在汉金城外?” “是。

” 卢琛脸上这下只剩下同情。

“来吧,”他终于开口道,“到庄上说话。

都统制去杉橦之前,能在这里小住些时日吗?” “应该可以,”任待燕说,“正想住上几天。

多谢夫子,我真的累了。

” 林珊能察觉到,还有些别的东西。

他没有说出来的东西。

这天晚上,卢家兄弟二人都在,林珊在想,整个奇台大概也没有哪个地方,会有东坡的这间屋子里这么多的才学吧。

这样想实在夸张,又太过自负,不过想想总是可以的,不是吗? 吃过晚饭,卢超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夏末时有密使到了朝廷,坐船去的。

” 他哥哥说:“大家都知道。

” “不过现在咱们也知道了,”卢超说,“他在私下里会说些什么,打算如何停战。

” “啊,是啊,”诗人说,“阿尔泰方面有高人啊。

” “我不知道,”林珊说,“咱们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 林珊时常想,东坡应该也是父亲所向往的世外桃源。

她仿佛能看见父亲那一脸好奇的生动脸庞,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倾听着这场能启人疑窦的谈话,心中喜不自胜。

卢超看看四周。

眼下这房间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家中女眷和卢超的儿子都已经离席。

女眷们都已经习惯了视林珊为特例。

卢马如果还活着也会留在这里。

卢超说:“齐夫人,番子扣着太上皇和在太上皇之后继承大统的知祖。

所以,要是番子把二帝放了……” 他端起茶杯,喝着茶,留出时间好让林珊思索答案。

桌上的蜡烛忽闪一下。

这个问题让林珊好一阵琢磨。

阿尔泰人为什么要释放二帝?此举高明在何处?皇室囚徒难道不是件武器吗?难道不是威胁奇台和新帝的手段吗?当今圣上不是有责任竭尽所能拯…… “哦,”她叫道,然后说,“万一知祖回来了,那究竟谁才是皇帝?关键在这里?” 这样的话足以让人掉脑袋,不光说不得,甚或连听都听不得。

卢超点点头,小声说:“就是这个,而且咱们也知道答案了。

今上也知道。

” 任待燕一直默不作声,可是林珊看得出来,他早把这一切看得通透。

也许从一开始就明白,之后又在从汉金南归的路上反复思量。

当然,他并不是独自一人走过来。

只是昨夜自己坐渡船过了大江来到这里。

他指挥着那支——遵陛下之命——驻泊在淮水南岸的大军。

淮水以北的一切都要被放弃——抑或是说,遭到背叛? 林珊觉得,她现在明白任待燕的脸色了。

他本来可以说马上就能收复汉金,他还说过,一俟光复京师,他们就着手准备继续北上,把战争带到阿尔泰人境内。

更多的战争,牺牲更多的战士,更多的百姓在两军之间无路可逃。

可他想要摧毁草原民,终结他们的威胁,让奇台恢复她往昔的模样。

恢复她远胜过第十二王朝的格局。

是夜,任待燕去了林珊那里,没有惹人注意,尽管如今他来已经没什么好丢脸的,或者说,已经没必要保密了。

在东坡不必如此。

他身心俱疲,不堪重负。

两人缠绵时,动作轻柔而又和缓,仿佛他在她的身子上跋山涉水,为自己描画出这身子的地图。

是要记住归途吗?这个想法太阴郁,林珊赶紧把这念头推开。

这时他伏到她身上。

林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用力亲吻着他,领他进入她的身子里,进入她的每一寸每一分。

在这之后,任待燕躺在她身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腹部,说:“每一颗珍珠,每一片翠鸟的羽毛里,我都能看见你的身影。

” “待燕,快别说了,我又不是仙女。

” 任待燕笑了,说:“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全天下都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 他的语气吓了林珊一跳,她说:“是吧,不过有你的地方才是最好。

” 任待燕转过头,凑近了看着她。

屋里还亮着一盏油灯,好让林珊看看他。

任待燕说:“我配不上。

我不过是……” “快别说了,”林珊又说道,“你没看见你的弟兄和将士们是怎么看你的吗?没看见卢琛是怎么看你的?卢琛啊,待燕!” 任待燕沉默了一阵子,换了个姿势,把头枕在林珊的胸上。

“卢夫子为人慷慨。

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我的。

” 于是林珊用力扯了扯他的头发。

“别说了,”她第三次这样说,“待燕,他们觉得你正道直行,把你视作一盏明灯,当你是奇台的骄傲。

这世上,这两样东西都不多啊。

” 这一回,他什么也没说。

林珊稍稍挪动一下,两只胳膊搂住他。

“伤着你了,对不起。

”她指的是他的头发,“我知道你跟绸子一样娇气。

” 任待燕笑了笑。

他说:“我母亲经常扯我头发。

”又轻得像呼气一样悄声说,“就差一点儿,王黻银来传令,叫我撤兵,就差一点儿啊,珊儿。

” “差点儿怎么了?”她问。

任待燕终于说出了口。

“身为将领,起兵反叛,对抗朝廷,这可算不上骄傲吧?”他说。

林珊听出了其中的苦涩。

他接着说,“我到现在还可以造反啊,珊儿。

我可以现在就起来,一路飞驰到淮水畔,带领大军挥师南下,直取朝廷。

奇台就再发生一次军事叛乱!这也算正道直行,算是明灯?” 林珊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

任待燕说:“而我们放番子回去,割让大片疆土,这一切又是错得那样离谱。

对,和平,对。

可和平不该这样得来——不该为了这样的缘故!” 林珊的心怦怦直跳。

这下,屋子里、她心里有一种忧惧,终于,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从早上到现在,她在任待燕脸上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她并没有完全明白。

应该可以,正想住上几天。

他在山上祖坟时是这样说的。

看样子,他说错了。

任待燕在这个清冷的早晨醒来,离开屋子,离开尚在熟睡的珊儿,此时,已经有二十个人等在门外了。

他独自出来,经过结着霜的花坛向他们走去,他认出了他们的装束,随后他认出其中一个人。

任待燕走到大门旁。

他认识的那个人,这些人的首领,在门外作了个揖,说:“任都统制,我等奉命护送都统制前往杉撞,万望都统制体谅。

杭宪杭同平章事要在下代为问候都统制。

”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儿?” “我等被告知,都统制很可能会来这儿。

” 有些意思,也有些让人不安。

任待燕看见康俊文和另外两名亲兵正全副武装,匆匆向这边赶来,来得有点太快了。

他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慢一点。

“我认识你,”他对这些亲兵的头领说,“你在小金山替杭德金办事。

” “是。

” “大人的事,真是让人难过。

” 那人抬起头:“是。

” “现在你在朝廷里听他儿子的?” “这是在下的荣幸。

” “是他运气好。

我猜既然你们来了,我就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 一阵尴尬的迟疑。

任待燕心想,这样问可不算公平。

“算了。

”他说,“我先和庄上各位道个别,然后跟你们走。

我想我的人可以跟我一道吧?” “那是自然。

”亲兵说。

任待燕突然想起这人的名字,于是说:“多谢,敦头领。

” 那人脸突然憋得通红,说:“难为都统制还记得。

”他又一犹豫,张张嘴,又闭上了。

任待燕说:“说吧。

” 敦彦鲁脸一直红着,开口道:“是真的吗?都统制当时就在汉金城外?” “是。

” “差一点就能攻下来?” 任待燕犹豫一下,“我不该说这些事情。

” 敦彦鲁身材敦实,胡子灰白,岁数不算小了,他点了点头。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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