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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蛎足足在房间里躺了三天。
胖头认为他这几天没吃好,身体虚空,汪三财却非说他在装病。
隐藏这么深的巫琇,竟然被自己一撞而死,后脑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公蛎一想起便要做噩梦;一会儿又懊悔没打听出丁香花女孩的姓名,一会儿又郁闷自己应该先问身上鬼面藓的疗法,而最为担心的,还是官府是否会把自己当做杀人犯抓了去,真是茶饭不思,心神不宁。
加上他自蜕皮以来,连续担惊受怕,没个安稳日子,真被折腾的不轻。
如此这般,两日之后,公蛎开始浑身忽冷忽热,脑袋发胀,四肢酸痛,一起身便天旋地转的。
看到他是真的病了,汪三财这才不再唠叨。
直到第五日傍晚,燥热退去,公蛎渐渐清醒。
先侧面同胖头打听了下官府动向,听说并没有官府来捉人,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这才觉得腰都要躺得断掉了,起床胡乱抹了一把脸,打算出房门活动下手脚。
一推门,便见毕岸坐在中堂。
他竟然在家,正不紧不慢地喝着一碗小米粥。
看到公蛎,道:“这几日睡足睡够了吧。
” 公蛎要退回房间已经来不及了,支吾道:“还好。
” 胖头盛了粥,又笑嘻嘻地递给公蛎一个烧饼。
毕岸笑道:“胖头满脸喜气,有什么开心事?” 公蛎这才留意到,胖头今日没穿短衫,而是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湖蓝新袍服,戴了一顶硬翅襥头,满脸红光,眉开眼笑的,从里到外透着开心。
不仅胖头,一贯冷眼冷面的毕岸似乎心情也十分不错。
只听他打趣胖头道:“莫不是喜欢上哪家女孩子了?” 胖头又是傻笑又是脸红,扭捏了半日才道:“那个……我第一次穿这种衣服……” 公蛎心思烦乱,没好气道:“一件衣服就乐成这样。
瞧你那大肥脸,红得跟卤过的猪头肉似的。
还不快做事去!” 胖头忙板上了脸,挺胸收腹,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拉扯整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步子去了前堂。
公蛎突然很想向毕岸求助,但一想到他同阿隼的关系,又退缩了,站在桌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所适从。
毕岸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水蛇也会有黑眼圈。
” 公蛎转了转眼珠。
他不仅眼窝发黑,眼睛里还布满红血丝——但他已经化成人形,很讨厌人家叫他水蛇。
毕岸似乎觉得很好玩,往椅子上一靠,笑了起来。
公蛎没来由的恼火,道:“不许叫我……”话未说完,忽然被毕岸打断道:“五日前,我在北市土地庙一处院子里,发现了前阵逃脱失踪的巫琇。
” 公蛎的心一阵狂跳,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嗯,太好了。
” 毕岸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被人正面猛烈撞击,后脑受伤严重。
” 公蛎低下头,干笑了两声:“这样啊……这人这么大本事……谁还能撞了他?” 毕岸道:“本想找到巫琇,便可找到清楚治愈我们身上鬼面藓的法子,没想到这样。
官府如今正在追查杀他之人,希望能有所突破。
” 公蛎锁紧眉头,斟词酌句道:“那个,或许那个撞他的人,不是故意的,是误伤。
他那么大本事,一般人怎么能杀得了他?” 毕岸回过头来。
公蛎忙端正身体,神态更加庄重。
毕岸起身走开:“你这两天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否则我可就保不了你了。
还有,今晚同我一起查验下现场。
” 公蛎不安道:“你……都知道了?” 毕岸回头哼了一声,道:“就你这两天说的胡话,是个人都知道是你撞死了巫琇。
” 好歹没被官府捉走,公蛎松了一口气。
但病了这几日,尚未来得及将那日的经历梳理。
如今细细一想,不由得心惊。
那晚被困,引自己入局的老婆婆和小女孩,难道真的是人偶?还有巫琇,老早毕岸已经推测吴三被人控制,可能是巫琇所为,为何一直不抓他归案?而那个奇怪 的阵法,被自己一把火烧了,但火是如何着起来的?而且—— 公蛎撸起衣袖裤管。
浑身上下,别说是被火烧伤,连衣服头发,都没有一点过火的痕迹——这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了。
若不是毕岸刚才提到巫琇的死因,公蛎几乎要以为被困古阵乃是一个噩梦了。
一想到毕岸,公蛎心中又是一惊,忙伸手往衣袖里摸去。
他去土地庙,是收到了毕岸的纸条,当时他分明随手塞进了衣袖,但如今却空空如也。
公蛎无心吃饭,回到房间里,将藏在脸颊的玉珏吐出来,然后扯着嗓子叫胖头。
胖头跑得肚子上的肉都一颤一颤的,兴高采烈道:“有事?” 公蛎扯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进了屋里。
三下两下除去襆头,胖头的头发散落下来。
胖头以为公蛎同他闹着玩,只管嘿嘿傻笑,披头散发的任他摆布。
公蛎将玉珏塞他手里,喝道:“拿好了!不许动!”胖头果然听话地一动不动。
公蛎走到他背后,在他肩上锤了一拳,不无嫉妒道:“这皮肉,够厚的。
”说着忽然取出火折子打火,朝他的头发点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胖头的头发着了,带着一股浓郁的皮肉焦煳味道。
公蛎哇一声大叫,抓起早已准备好的旧衣服死命扑火。
所幸火头不大。
但胖头右耳下方的大撮头发被烧得乱七八糟,生生比其他地方短了半尺,再也盘不上头顶,而且头发燃烧后的灰烬弄得他满脖颈都是,看起来又狼狈又滑稽。
这个仿冒的玉珏,并不能避火。
公蛎想了想,拿过玉珏,趁胖头不注意重新吞进脸颊,将火折子递给胖头:“打火,烧我。
”扁起衣袖,将胳膊伸到胖头面前。
胖头正痛心疾首地摆弄肩头长短不齐的枯黄发梢,胖脸上显出要哭的神色:“老大,你病糊涂了?” 公蛎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快点,别废话,打火烧我的胳膊。
” 胖头死命往后退。
公蛎揪着他的衣领:“要是烧伤了跟你没关系!” 好说歹说,胖头终于同意一试。
不过他认定公蛎这两日发烧将脑子烧坏了,明天一定带他去看郎中。
(二) 这块玉珏根本同避水避火没一点关系。
烧了胖头的头发就算了,还将公蛎的手臂烤伤了一块,红彤彤、火辣辣地疼。
尽管并未出乎自己的意料,这块玉珏就是块普普通通的仿品,公蛎意外之财的希望破灭,还是有些失望。
亥时更鼓敲响,公蛎同毕岸换了衣服,一起去勘验现场。
走到街口,却见胖头 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棵槐树后,正探头往对面街道观望。
这些天,为了避免汪三财唠叨,公蛎外出有意不带胖头。
但往常只要公蛎在家,胖头便像只大黄狗一样跟着公蛎,今天公蛎刚刚痊愈,却不见他随身伺候,原来躲在这儿。
公蛎上去给了他一个爆栗:“你在干吗呢?”胖头吓了一跳,回头揉着脑袋道:“老大,毕掌柜,你们这是出去哪儿?”眼睛却还瞥着那个方向。
公蛎朝对面看去。
如今已经初冬,天气渐冷。
虽然闭门鼓尚未敲响,但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店铺也已全部打烊,只剩下各家门口昏黄的灯笼照着空荡荡的甬道。
公蛎伸手去撕扯胖头的脸,邪恶地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了对面木匠家的虎妞?”那家的丫头又黑又壮,一个人扛两条檩条健步如飞,不带喘气儿的。
胖头讪讪道:“老大你可不能胡说。
” 胖头的头发用水抿得整整齐齐,上面戴了帽子,不留意倒也难以发现被烧断了半边;一身湖蓝袍服还未舍得除下,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同色的劣质腰带扎着。
胖头本身又高又壮,如此一打扮,遮掩了臃肿,显出几分高大威猛来,还真像模像样。
公蛎啧啧道:“大半夜,打扮这么风骚,给谁看呢?” 胖头吸着嘴唇,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毕岸忽然道:“胖头今晚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北市土地庙吧,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 胖头挠了挠头,嗫嚅起来。
公蛎恼道:“反了你了……”毕岸制止道:“哦,算了,胖头还是留着看家吧。
如今城中不太平,留财叔一个人,我不放心。
” 胖头的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听毕掌柜安排。
”公蛎总觉得,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公蛎走出大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胖头,狐疑道:“胖头这是在等谁?神神秘秘的。
” 毕岸慢悠悠道:“胖头长大了。
明日我送他一条真丝水蓝腰带。
” 公蛎心生羡慕,嘟囔道:“糟蹋东西。
还不如送我呢。
” 空气清冷,公蛎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同时却也想到,自己竟然没了冬眠的困意——这么说,应该是修炼精进,已经褪去作为水蛇的动物本能,适应了凡人的生活了。
这算是这些日心惊肉跳的唯一收获了吧。
土地庙附近一片静寂,阴森森的松柏带给公蛎一种莫名的不安。
公蛎跟着毕岸,绕到后面的大杂院附近。
一个黑影从磨盘的阴影中闪了出来,低声道:“公子。
”却是阿隼。
阿隼转脸看到公蛎,竟然极其客气的叫了句龙掌柜,让公蛎受宠若惊。
毕岸道:“怎么样?” 阿隼道:“除了那些小乞丐,并不见有其他人进出。
” 毕岸道:“好,收网。
” 这么多天,竟然还没有解救那些小乞丐,公蛎不禁有些鄙夷,却不敢表露出来。
阿隼回到自己躲藏的地方,毕岸则躲在了院子对面的松树上,公蛎忙跟着爬上旁边一个树杈。
皓月当空,将小院照得一清二楚。
原来今日是十月中,天气晴好,月亮又大又圆,对面院落的情形一览无遗。
那五条并排种植却被甬道隔开的荆棘在月色中成了一条条浓重的黑线,而后面的上房,房顶不是普通的枯黄茅草,而是乌黑乌黑的,像是刷了黑漆的蓑草,这么居高临下地望去,相当刺眼。
公蛎对巫琇的品位有些不屑,随口道:“看人家暗香馆的绿篱,打理得才叫漂亮。
院子里种荆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 毕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奇怪,带着点嘲弄和疑惑。
公蛎瞬间觉得不爽,却不敢说什么。
毕岸皱眉,摇了摇头。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小院里不见有任何动静。
不但冷,腿脚都开始发麻了。
公蛎不敢叫苦,只好搓着手无话找话道:“巫琇会不会就是吴三?” 毕岸道:“不是。
” 公蛎闷闷道:“哦。
那他是利用吴三的身份伪装。
不过以他的能力,到哪里混不了一口饭吃,怎么会想起来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毕岸又看了他一眼,道:“是。
” 公蛎埋怨道:“我早跟你说那些丢的孩子被换了容貌,你干吗不早点解救?你要早点来……巫琇说不定也不会死。
” 毕岸道:“是。
” 公蛎越是不安,就越是想找话来说,忍不住又道:“你等什么呢?要我说,直接破门而入,把那些孩子们抱出来,不就完事儿了吗?” 毕岸这次连敷衍的“是”也没有说,只是挺直了脊背,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大院。
大院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来,将院落周围点上灯笼。
唯一没有残疾的孩子,自然是小武了。
八个白灯笼,发出白森森的光。
不过灯笼十分老旧,灯头也小的可怜,只能照亮灯笼下一丁点儿的地方。
小武点了灯笼,自己回了房间,院子里又一片寂静。
梆,梆,梆。
远处的更鼓清晰地传来,三更了。
不知从哪里升腾起浓重的雾气,独独地将这个院子笼罩起来。
公蛎紧张起来:“巫琇……不是死了吗,这院子还这么古怪?” 毕岸冷冷道:“卜卦,大凶。
” 公蛎如醍醐灌顶。
五条被甬道分开的荆棘,一排茅草房——五条阴爻,一条阳爻,可不就是八卦中的剥卦么。
公蛎对伏羲八卦并非一窍不通,可是这两次来,次次都是晚上,而且惊惧异常,心思根本就没往卦象上联想。
如今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卜卦,大凶,以压制和剥离为主,致原物不能辨认。
那些孩子们,被放入如此卦象中,容貌改变,魂魄被拘,若不能破了此卦,只怕一生都要陷入悲惨之中。
毕岸低喝一声:“走!”纵身跳了下去,公蛎略一迟疑,忙跟了上去。
两人飞快来到门口。
公蛎收不住脚,一把扑在破旧的柴门上,脸刚好对准上端残缺的部分。
说来奇怪,在明亮的地方,公蛎的视力不见得比常人好多少,有时甚至还不如常人;而今晚院子里雾气缭绕,公蛎反倒觉得同往常一样,视力并不受影响。
毕岸俯低身子,低声道:“看看院中,除了荆棘和灯笼,还有什么?” 公蛎也不避讳,化为原形,将脑袋伸进柴门的缝隙:“一口水缸。
” 毕岸却不进来,道:“不是。
还有什么?” 公蛎不明白他的用意,只管看到什么便说什么:“上房墙上还挂了一串蒜,靠着一个秃扫把,窗台一堆破布烂衫,灶房门口石头上还摆着好几个破碗。
”见毕岸眉头紧锁,忙接着道:“这边墙角一棵歪脖子小槐树。
” 毕岸“哦”了一声,慢慢地将手摸进衣袖。
公蛎将上半身挤进门里,转了一圈脑袋,道:“真没其他的了。
”一低头,却见大门后一侧放着个圆滚滚的石碾子,“哟,这里还有个石碾子。
” 上两次皆是在惊惧的情况下闯入院子的,公蛎竟然不曾留意。
毕岸道:“仔细看看,什么形状的?” 公蛎倒吊身体,凑近了用脑袋轻轻碰了碰:“竖起来放着,乌黑发亮,硬得很,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做的。
哦,可能不是石碾子,表面平得很。
” 毕岸贴门而立,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找到它的正面。
”伸手抓住他的尾巴,道:“放心,有什么危险我马上拉你出来。
” 公蛎若不是因为撞死巫琇一事要仰仗毕岸,打死也不想再来这个地方,硬着头皮看了看,道:“石碾子哪有什么正面?再说另一面压在底下,得要搬起来才能看到。
” 毕岸道:“正面有螺旋纹,只有对着月光才能显现,你仔细看看。
”说着手一松,啪的一声,公蛎掉在了石碾子前。
公蛎顿时来气,小声嘀咕道:“什么人呢这是,自己躲着不进来,哼!” 雾气笼罩,天灰蒙蒙一片,哪里能看到月亮?公蛎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石碾子推倒,反复看了多遍,也不见两端的断面有何不同。
毕岸隔着柴门,道:“过会儿月光进来,你要抓紧时间找到正面,今晚之事结束,你误杀巫琇的事便不再追究。
” 公蛎一喜,道:“真的么?”毕岸紧接着道:“月光可能只有片刻工夫,你必须用尽全力,快速找到鼓面。
”说着不知从衣袖里取出个什么东西凭空一划,公蛎只听门外隐隐传来一阵金玉之声,萦绕的浓雾如同受了惊吓一般飞快退开,一缕月光照射下来,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脸盆大的光斑。
公蛎变回人形,咬紧牙关,将石碾子推到光斑处,对准一面,一看什么也没有,忙吭吭哧哧换了另一面,直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浓雾重新围拢过来,月光渐淡。
公蛎眼疾手快,将石碾子斜斜推去,刚好让月光投射在石碾子的表面上。
原本黑黝黝的表面褪去乌色,变成了黄白色,中间隐隐出现一圈圈的螺纹,直至中间,形成了一个白色的点。
公蛎以手触之,嘴里道:“咦,不是石头,软软和和,还有弹性呢。
” 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毕岸站在门外,从门上的残缺处将长剑投了进来,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了鼓面正中的白点上。
接着一股低沉的气流呼啸之声,石鼓瘪了下去。
柴门被一脚踹开。
毕岸沉声道:“高阳带人搜捕,王进去将那些个孩子转移。
” 院落外墙,顿时冒出好几个黑影来,伸手敏捷地跳入院中,几乎不发出一点声息。
只有那个矮个子捕快高阳走过公蛎身边,嘀咕了一句:“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 一句“竟然是你”把公蛎从茫然中拉了回来,他自己心虚,唯恐捕快们将他捉了去,忙一把拽住毕岸的衣袖,急道:“你快跟他们说,不是我,当时我跑出来,巫琇他也跑出来……撞得我脑袋也疼呢……” 毕岸打量着院中的布置,敷衍似的点点头道:“知道。
”高阳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哟,没想到你还挺谦虚。
” 公蛎这才意识道他说那句“竟然是你”,指的是公蛎闯进院子找石墩子一事。
雾气已经褪去,小武点的那些灯笼不知怎么也全灭了。
不过月光倒好,并不影响视物。
两个捕快点燃了火把,王进同几个黑衣人将隔壁茅屋中昏睡的孩子们抱了出来。
毕岸翻开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皮看了看,道:“没事了,先抱回去安置,明天问清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着人领回。
” 其中一个孩子忽然醒了,从断掉的手臂和衣着来看,很像是那个被唤作小平的女孩,但她的模样已经大变。
她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忽然哭叫道:“我 要找我娘!娘!我是静儿啊!” 公蛎突然明白,这些孩子们已经恢复了神智和相貌。
王进等一边哄着,一边带了孩子们出去,唯独留下了那个被施法变形了的小女孩。
她却没有恢复,蹲在地上流着涎水,痴痴呆呆地啃着一个脏得分不出眼色的蝴蝶结。
公蛎从毕岸身后探出头来,嘀咕道:“王进怎么把她忘了。
” 毕岸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她本来就不是人。
”话音未落,小女孩整个身体发灰变暗,瞬间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仍保持着啃蝴蝶结的姿势。
公蛎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冲到毕岸身后。
毕岸轻描淡写道:“上次你在这院子里看到的,已经是它了。
” 原来毕岸等早有准备,在女孩失踪之前,已经用一个被施了法术的布娃娃掉了包。
公蛎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赌气不说话。
搜查上房的高阳出来了,满脸失望,回毕岸道:“没有异常发现。
” 毕岸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带人守着即可。
” 高阳迟疑了下,领着几个黑衣人慢慢退出,远远地守在门外。
公蛎急着想离开,但见毕岸无动于衷,踌躇一番,还是跟在了毕岸身边。
如今整个院落只剩下两人,阿隼也不知道去哪儿,旁边还有那个一脸灰暗的木偶娃娃,公蛎连一眼也不敢瞧它,唯恐看到它黑漆漆的眼珠子正转着朝着自己发笑。
偏偏乱蓬蓬的荆棘无风而动,像是藏着什么怪物一般,更让公蛎惴惴不安。
毕岸举着火把,绕过荆棘,朝墙根走去。
公蛎忙跟了去。
毕岸观察了片刻,忽然蹲下,用剑掘开表面的浮土,下面竟然露出一个精致的小玉鼓。
这鼓鼓身用玉晶莹油润,虽说是夜里,一眼便可看出是上等好玉,公蛎大喜,手脚并用将小鼓扒了出来,将上面的泥土擦拭干净,看鼓面匀净,鼓身花纹精致,质地缜密,图案为常见的缠枝牡丹,下面是些憨态可掬的小抓髻娃娃相,顿时爱不释手,眉开眼笑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枉我又来这里一趟。
” 再看毕岸,神色坦然,表情平静,心中的一点担忧也放下了,抱在怀里,试着拍打了一下,道:“怎么不响呢。
” 毕岸冷淡道:“这种鼓你用手拍,自然是不会响的。
” 公蛎翻弄着看了又看,道:“要拿去卖了,能值多少钱?” 毕岸道:“价值千金。
” 公蛎兴奋得几乎忘了巫琇之事了,将小鼓兜在衣襟里,正色道:“这个虽然是你找的,但是我挖出来的。
好歹你得给我分一半。
” 毕岸嗤道:“这一个算得了什么,还有好几个呢。
”难得自己走一次狗头运。
公蛎眼前瞬间飘过无尽的美食和暗香馆美人儿的身影,喜出望外道:“哪里哪里?” 毕岸也不言语,带着他走到另一处墙根。
很快,其余六个也被挖了出来。
一共七个,分布于院落的四周,左侧三个,右侧四个,个个精致,在昏黄的灯光下流光溢彩,莹润如水。
公蛎将其集中在一起,拿了个破簸箕盛着,一会儿拿起那个亲一口,一会儿又拿起这个贴脸上,那副谄媚的样子,就差流口水了:“宝贝哎,委屈你们了!过会儿我就带你们回家,给你们置办个纯银的窝儿……” 毕岸实在看不下去,道:“上房还有更好的宝贝呢。
” 公蛎想起巫琇那个包治百病的血蚨,忙放下玉鼓,接过火把,跟着毕岸进了上房。
说是上房,只是位置较正而已,同其他几个茅屋一样破烂。
坑坑洼洼的土坯内墙,不知道修补多少次了,到处都糊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泥土;屋内一头砌着一口土炕,上面堆着破棉絮,一头摆着几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椅,一眼便可看到全部家什。
毕岸搜得极为仔细,几乎是一寸一寸摸过去,又是敲墙,又是翻看,连土炕的炕洞都钻进去看了好半日。
公蛎没找到血蚨,有些失望,看着毕岸钻得狼狈,道:“巫琇假扮吴三,那吴三去哪儿了?” 毕岸灰土头脸地退着爬出来,吐了一口嘴巴里的土,道:“你混了这么多天,终于问了一句要紧的。
” 公蛎下一句本来打算说“你找吴三审问下不就得了”,听了毕岸的话灵光乍现,惊恐地道:“吴三……吴三他还活着吗?” 若是换个人,早该想到,巫琇心狠手辣,做事决断,吴三既然被选中,肯定不会容他再活在世上,也就是公蛎,只顾陷入撞死巫琇的忐忑中,其他一概不想,到现在才想起问真正的吴三去了哪里。
炕洞里除了掏出一双八成新的落满灰尘的鞋子,并无其他收获,更没有公蛎预想的地道或者暗门。
地面下的土十分敦实,也没有挖掘过的痕迹。
毕岸将鞋子放到一边,顺手关上了门。
公蛎忽然耸起了鼻子。
毕岸看着他。
公蛎像小狗一样往门后凑。
房门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人的体香。
公蛎点了点头。
两人难得如此默契。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可惜转瞬而逝。
香味太淡,若不是公蛎对女人的体香天然敏感的话,根本闻不出来。
不过香味显然不是今天留下的,至少三天前。
时间久了,加上房间中原有的硝味和火把燃烧的松脂味,实在难以分辨出是什么类型的香味。
毕岸伸手在门后的墙壁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忽然脸色大变,夺过公蛎手中的火把,朝着墙壁燎去。
公蛎等得焦急,忍不住道:“土房子,哪能点得着?” 毕岸后退一步,将火把高高举起。
墙面上,慢慢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轮廓来。
像是一个人站得累了,在门后靠了好久,以至于汗渍、油渍都浸入了墙壁。
毕岸在轮廓上摩挲着,缓缓道:“此人身材不高,背部微驼。
右上臂及背部有几处大的脓血血痂,似乎皮肤溃烂。
” 这些特征,全部与吴三相吻合。
毕岸将火把递给公蛎,拿出小刀,选择轮廓中背部位置颜色较暗的斑点,刮下来一些泥土:“他死前已经中毒。
”接着飞快地沿着轮廓将表层泥土全部刮了下来。
泥土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中间还可看到少许的白色结晶颗粒。
毕岸拈起一颗小结晶在鼻子下嗅着,沉吟道:“他曾服用毒物,不,或许是药物,西域冥桐树汁,每天几滴,还有极其微量的草头乌……西域冥桐树汁,草头乌,丹砂。
不对,这是防止尸体腐臭的药物!死后,尸体曾在门后矗立多时。
所以门后有他的气味。
”他看向公蛎。
公蛎脸部扭曲了一下:“香味……”如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给拧下来。
公蛎曾听说过,但一直以为是传说。
冥桐、奠柳同属吃人树一脉,冥桐样子如低矮桐树,可散发出一种奇香,如同女子体香,专门诱杀成年男子。
而且它可根据 被猎杀者的爱好习惯释放他所喜欢的香味类型,十分神奇。
而冥桐树汁极为珍贵,不仅可以美容养颜,还可以用来防腐保鲜。
公蛎纳闷道:“本以为这种树已经绝迹。
也不知道巫琇从何找到这些树汁。
” 毕岸一边在泥土中翻动,一边道:“巫琇身为郎中,对用药十分内行,找一些异域香料处死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乞丐,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着从泥土里扒拉出一颗黄豆大小的不规则土黄色小石子,对着火光又看又嗅,然后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下。
公蛎有些嫌弃,小声道:“什么东西,你就敢往嘴里搁?” 毕岸递给公蛎:“尝一下。
” 这块石子形状不规则,不像是人工打磨出来的东西,但表面光滑,泛出被烧过之后的微光。
在毕岸的逼视下,公蛎不得已舔了一下,马上朝地面上呸呸连吐了好几口:“这什么鬼东西,竟然这么苦?” 毕岸道:“人的胆结石。
”未等公蛎跳脚,道:“怪不得找不到吴三的尸体。
他被火化,骨灰被和入泥里,糊在了墙上。
”接着三下五除二,将整间房屋内墙上新糊的墙泥全部撬下捣碎,细细翻弄起来。
果不其然,从中又发现了一块小指骨,一块指甲盖大的骨片,还有几颗细碎的骨头。
毕岸又去院中和灶房视察,又从灶头的草灰中扒出一些未燃尽的臂骨。
就在公蛎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毕岸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了身:“这要找个筛子来才好。
走吧,明天去问问那几个小乞丐,看有没有其他有用的信息。
” 公蛎早等着毕岸说这句话了。
当下飞跑至院落,不顾寒冷,脱了外套将七个玉鼓包上,兴冲冲地走了。
行至门口,毕岸将插在石碾子上的剑拔了下来。
公蛎刚才只顾喘气使劲儿,如今突然想到一事,狐疑道:“这么硬的石头,你的剑没事吧?”说着朝石碾子看去。
毕岸吹了吹剑上的屑,道:“你看错了。
” 公蛎定睛一看,门后哪里有什么石碾子,只有一个脏兮兮的烂鼓,油漆早已脱落得难以分辨,鼓面被刺穿,裸露出已经老化的鼓身来。
(三) 第二天的问询异常简单。
几个身有残疾的孩子虽然恢复了神智,但对这些天魔窟一般的生活并无多少记忆,只有小平和一个大些的男孩偶尔会癔症一般念叨“一个脸上有疤的大坏蛋”,却只有只言片语,难以从中发现更多的线索。
小武倒是身心健康,乖乖地问什么答什么,但对于“三爷”到底是吴三还是巫琇,他根本没有概念。
官府已经贴了通告,能够找到父母亲友的,便通知来领人;说不清的或者本身就是在外地被拐骗来洛阳的,只有先送去福安堂安置。
至于小武,他证实假扮吴三的巫琇曾经给他一些骨头用来烧饭,不过是不是人骨他并不能辨认。
作证之后,因他无父无母,又不愿到福安堂去,只好教育了一番,便放了他重回北市一带混去。
阿隼根据毕岸提供的线索,几乎将院子拆了,将泥土细细地筛了一遍,果然发现了更多未燃尽的细碎骨头,并在一处荆棘下发现了吴三的身份文碟。
虽然说不能完全证实是吴三的尸骨,但如此无头公案,只好作罢。
毕岸说话算话,不仅未向官府告发公蛎撞毙巫琇一事,反倒因为他三次夜闯大杂院,救了那些孩子,替他申请了百两赏银。
自从拿到赏银后,公蛎几乎每天去暗香馆一趟点那里的头牌离痕姑娘一见,本以为有了百两赏银垫底,暗香馆自然该对他殷勤备至,谁知龟奴不是说离痕姑娘出去游玩,不在洛阳城中,便说她已经约见了其他公子,近半月行期已满,难以安排,也不知是真是假。
公蛎又不是能一掷千金的富豪,郁闷之时更要满足口舌之欲,结果银子花的如流水一般,没几天便花了个精光。
其实也不见得公蛎对离痕有多爱慕,正如公蛎对容貌的偏执,见离痕姑娘,不过是心底一个固执的认定,只是为了增添一些吹嘘的资本罢了。
至于那个丁香花女孩儿,那次做梦之后,公蛎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都再也不曾探寻到任何她的气息。
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如此梦萦魂牵的人,公蛎竟然除了她微微翘起的嘴唇,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只知道美得炫目。
或许这个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公蛎的心揪着疼了一下。
转眼十余天过去,天气越发寒冷,竟然下起雪来了。
公蛎身无分文,那七个小玉鼓拿出来又放下,犹豫良久,终归还是舍不得当掉,只好闷在忘尘阁,偶尔打半斤散酒,对窗独酌。
这日傍晚,公蛎吃了一整条羊腿,正躺在床上揉肚子,只见胖头推开门,满脸堆笑,讨好道:“老大,吃饱了没?” 他这些天忙得比公蛎更甚,每日里眼瞅不见便往街口跑。
公蛎恼他如今侍奉的不到位,故意闭目养神:“又跑去哪里野了?去,把我的衣服洗了。
” 胖头忙不迭点头,“我这就去洗。
”嘴里这样说,却一步一挪地去来到公蛎床前,殷勤地帮他捏起了头,不时嘿嘿傻笑。
公蛎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 胖头扭捏了半天,道:“老大,我认识了个女孩子。
” 公蛎嗤之以鼻:“猪都看出来!脸上的肉褶子都带着笑,还打扮得这么骚包。
” 胖头还穿着他唯一的湖蓝袍服。
毕岸送的同色镶嵌玉牌的腰带,看上去品位提高不少。
胖头双手在衣襟上狂搓,讪讪道:“这个,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
” 公蛎折身坐起来,双眼放光:“快说漂不漂亮?谁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 胖头羞臊道:“……等再过些日子再说。
”以胖头的品位,不是丁老木匠家的虎妞,便是杂货铺那个黑瘦的柴火妞。
公蛎曾多次看到胖头傻呵呵地帮着人家搬木材,或者倒腾那些落尘的农具。
公蛎拿出做老大的仗义,道:“没问题,等哪天你确定了,老大我亲自登门拜访。
” 胖头十分开心,傻乐呵了一阵,认真地道:“老大你说,对女孩子来说,送什么才能表现诚意?” 公蛎仰面躺下,闭着眼睛随口答道:“你觉得什么东西最宝贵,送给她就是了。
” 胖头想了想,顿时眉开眼笑,道:“知道了!”兴冲冲地出去了。
公蛎本以为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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