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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滴浓墨从纸上晕染开来,长生烦躁地一缩脖子,瞥向窗外沉闷的天。
明明过了立秋,炎热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
太阳时隐时现,地下像有炉子在烧,蒸得人频频冒汗。
长生擦去额头的汗珠,看向榻上一动不动的紫颜,摹了一个时辰,少爷的神情总是画不成。
“累了就歇歇。
”长生盼紫颜这样说,少爷始终没有开口,似笑非笑玩味他苦恼的表情。
他突然赌气地丢下笔,嚷嚷道:“不画了,不画了!少爷你老换脸皮,我又不认得,如何画得好。
” 紫颜缓缓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长生,目光陌生萧索。
他幽幽地叹气,声音如同愁绪从远处一波波漾过来,到长生面前已分外浓烈。
只听他道:“易容之术形易神难,即使形无纤微之失,但神韵气力不足,仍无法神采翩然,惟妙惟肖。
” 紫颜的语气难得严厉,长生觉得自己实不争气,悔不能咬了舌根收回先前的话。
他怯怯地取了笔,看紫颜一眼,刚憋的一口气忽地泄了。
这万千风骨,岂是他能画得出的?不由颓然难过,怔怔地竟想哭。
“换脸如穿衣,我就是我,你怎会认不清?所谓音容笑貌,你若能抓住人骨子里的味道,即便脸换过千张,当知立于你身前的仍是我。
” 长生凝视紫颜的眼,确实,深栗色的眸子里有他熟悉的妖娆、他依恋的气度。
蒙上紫颜的脸,亦可分辨出那举手投足的优雅,只属这一人所有。
紫颜抬起手迎了光看,“我这十指上磨出过多少茧子,可惜我爱美,你是见不到了。
” 长生心下大奇,紫颜难道不是天赋异禀,而是一步步修炼得来的本事? “我、我没少爷这般聪明。
” 紫颜嗤笑起来,伸手敲打长生的脑门,谁的能耐不是慢慢修炼而成?心急不得。
一分分磨练这心性,就像当年学画,直到一眼就可记住一个人,一笔就可点活一幅画。
“画我不成,叫萤火来这厢坐着,反正他坐得住,当是练功好了。
”紫颜揉揉腰,拈起铜镜照了照,额上有细微的汗珠,“我去换张脸,这张禁不得汗,憋闷得很。
” 长生心里一直有疑问。
按说这些面皮都是换上去的,紫颜是怎样让红晕、细汗都渗于其上,不像坊间其他兜售面具的人,戴上了就毫无喜恶表情? 他没来得及问,紫颜忽然停住脚步,望了院外一眼,略一迟疑。
长生随他视线看去,守门的沙飞匆忙掠进,手里提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在案上摊开,竟是耀眼的百两黄金。
沙飞忍不住咽一口吐沫,道:“送金子来的人,请少爷单独往芳菲楼一行,说是订好了座儿。
” 紫颜一撇嘴,把金子一推,“拿给萤火去练穿金指,也不晓得送几件衣裳来。
”末一句声音虽小,长生和沙飞却是忍俊不禁,偷偷暗笑。
长生笑完了便道:“想是道听途说了少爷的本事,却不明白我家少爷最爱什么。
不过独身前往会不会有事?” 紫颜蹙眉道:“是啊,万一我回不来,你们上哪里去找我呢?” 沙飞心想,要有人敢为难紫颜,也是不想活了。
单看他易容时摆出的刀石针线,沙飞就不寒而栗。
试想他若先用迷香镇住了敌人,再穿针引线把对方两手缝在一处,啧啧,幸好他是自己人。
长生犯愁地想,少爷从未独自出过门,不若叫沙飞从旁保护好了。
他向沙飞递了个眼色,不想叫紫颜看见,晶指一戳他脑门,失笑道:“你呀,一人出门我才担心呢。
我一把老骨头了,怕个什么。
”遂脚踏尘香地去了,剩下长生和沙飞琢磨着他的话,窃笑不已。
香茗摆上,帘幕垂下,芳菲楼甲字号上房内,紫颜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的女子。
隔了珠帘,犹能见她用红纱遮面,满头珠翠无声地晃动,掩映着她的局促。
紫颜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对方花了百两黄金特意请他出府,四人大轿把他抬到此处后,又累他多等半个时辰。
姗姗来迟的美妇云遮雾挡,进内室后始终不出声。
如此故弄玄虚却大手笔的客人,紫颜尚是头回见到。
他并不心急,兀自斜倚在临街的雕栏上,喝茶的姿势仿佛饮酒,时不时横波瞥那珠帘一眼。
“依先生看,妾身当是何样之人?”良久,帘后徐徐传来一句问话。
每个音像踩了拍子念出,字字生香。
紫颜摇晃着手中的杯,绿尖尖的茶叶悠然浮沉。
“夫人身份贵不可言,何须我妄加猜测?” 沉吟片刻,她方道:“久闻凤箫巷的紫先生掌参造化,学究天人,妾身想请先生解决一件难事。
” “但说无妨。
” “妾身愚钝,不知何以事夫。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起身徘徊,影绰的身形茫然地飘荡,像无根的浮萍。
紫颜眯起眼,细细地弯着,两道目光是上弦月的清辉。
他凝神嗅着四周轻拂的香气,渺渺地钻肺渗腑,沉沉入梦。
这是宫中独有的瑞麟香,自那贵妇身上迢迢而来,她千方百计隐藏的身份不知觉悄然透露。
“在下别无长处,只会调脂弄粉,夫人如想改换容颜,才能用得上在下。
”紫颜见她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直截了当地道。
难得他自称“在下”,那女子却没有察觉。
“先生睿智。
夫主青春正茂,可惜妾身年华老去,怕无法长伴君侧。
不知是描容修颜,再获夫君爱宠好呢,或是忘却本来面目,做一个平常人更好。
” 玉音飘摇,这几句不无苦楚。
她伫立珠帘之后,透过空隙看帘外的男子,盛名之下的他,究竟有几多本事? “夫人身居天闱,轻言离去不怕轩然起波?即便想做平常人,也不是轻易就能习惯的罢。
” 她浑身一震,此人竟一语道破她的来历。
叹息一声,她掀开珠帘走了出来。
这女子松鬓扁髻,上插金花簪并翡翠珠钿,耳鬓贴了几朵淡白时花。
一身紫璎珞纱衣,配上墨玉女带,虽是贵者衣着,并无半点椒房妃子的装束。
她缓缓揭开面纱,像刚出水的一茎莲花,娇艳花瓣上有出尘的清香,只是微微开过了季节,神思里有浓郁的倦意。
她矜持地打量紫颜,递出试探的眼神,道:“先生不敢助我离宫?” 紫颜发出一声轻笑,宽大的蟒龙葛衣盘在雕杆上,如蛰伏的兽与她炯炯对望。
“贵妃娘娘,请恕在下眼拙,此时方认出娘娘,实是失礼。
”他也不起身,随手放下杯子,坐直身子向前略欠了欠,“尹娘娘千金之躯,须知改相便会改命。
若真能抛却杂念,把性命交予紫某之手,在下自当竭尽全力,达成娘娘所愿。
” 未曾想紫颜能一语道出她的姓氏,尹贵妃愕然半晌,眸子里的光渐渐安定。
待靠得近了,看清他妖魅入骨的姿容,她忘了要说什么,默默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了,离他仅一丈之遥。
他明知她地位尊崇,却始终懒散淡定,一双高筒毡靴自葛衣下面伸出,径自翘到了倚栏上。
这通身的气派架势狂傲不羁到了极点,她却越看越觉自然,并不怪他逾越。
沉默了半晌,尹贵妃想起来意,目不转睛地盯了紫颜那双靴子,珠唇吐玉地道:“你怎知是我?” “娘娘忘了,瑞麟香乃墟氓国所贡,宫中遍烧此香,娘娘闻惯了故不以为意,却可轻易得知娘娘来处。
等见到娘娘颜貌如龙光秀异,颈项似彩凤非常,便可断定娘娘是后妃无疑。
” “椒庭诸多妃子,你如何知道是我?” “能出入宫禁无碍者,大内除了贵妃娘娘更有谁人?”紫颜说到此,心下亦是怪怪的。
尹贵妃虽比皇上年长,但最得圣眷,宠耀后宫一时无两。
在此时寻到他紫颜,似乎未雨绸缪了些。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先生不涉那名利声色之地,自不会忧心容貌衰退。
”她顿了顿,瞥了眼他的灼灼美颜,心想,若有他一分颜色好,皇上便不会心生倦怠。
如此一想,不觉悚然,好在紫颜的盛名尚未传到宫里去。
他闻言,站起身走出两步,探手去抚她的脸,尹贵妃吃惊望去。
他是处变不惊的神,指尖冰凉如石,仿佛一把捞住了她的心。
“命宫光明莹净,福德宫五星光照,娘娘福泽深厚,可喜可贺。
若在下没有估算错,娘娘今年二十有八,流年但看印堂。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天净纱,沾了沾桌上的茶,抹去她眉间的胭脂。
尹贵妃一动不动,眼中有两簇火焰媚然闪动,一任额上凉意入骨,把焦热的心火熄灭。
擦去了印堂的脂粉,他抬起她秀丽的下颌,不觉想到长生,忍不住挽上一朵笑颜。
贴近她只两寸,不想到一颗芳心正怦然响动。
“娘娘今年果然不顺。
”紫颜沉吟,胭脂下略显昏暗的印堂,示意她波折的一年。
移目到一边,讶然不语。
尹贵妃颤声道:“可有祸事?” “容在下想一想,今日答复不了娘娘。
” 尹贵妃心思忙乱,连紫颜亦被难住,那日所卜之卦说得不错。
她今年有大难,逃过此劫则万事皆宜。
身处皇宫,动辄得咎,她怕回那勾心斗角的所在。
“在下先告辞了,明日娘娘可移步寒舍,无论是去是留,都会给娘娘一个满意答复。
” 紫颜微一颔首,向门口走去。
尹贵妃疲倦地点头,“好,明日。
一切拜托先生。
” 紫颜走出芳菲楼,先前的轿夫殷情相请,飞步如奔抬他回到凤箫巷。
有一句话他不曾对尹贵妃说。
她的眼角有颗黑痣,妻妾宫红杏出墙,正是带给她劫难的根源。
紫颜回到府中,进门对一青衣童子耳语了两句,那童子飞也似地往萤火的沉珠轩去了。
长生和沙飞把午膳的酒菜搬去菊香圃,在留云亭里静候紫颜归来。
修篁婆娑,一阵阵风驱散了两人心头的燠热,正引领而望的时候,青霭伴了紫颜像两朵云飘了过来。
摆好四只荷叶杯,长生把四枚青田核放入杯中,倒入清水。
不多时,酒香扑鼻,闻之则醉。
紫颜抹了抹额上的汗,捏起一杯酒放到唇边。
另三人见他持杯,方一个个拿起杯子饮这奇异美酒。
紫颜没有喝酒,若无其事地对沙飞道:“来了一个月,住得惯么?” 沙飞和青霭从一对来府里偷东西的窃贼,变成了紫府的两位管事,境遇好到让人不敢置信。
两人对视一眼,沙飞忙道:“住得再好不过,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 紫颜微笑:“映天楼、倾雪阁那些藏物,交由你看管打理了罢,这些日子下来,你也该熟悉地方了。
” 沙飞笑逐颜开地点头,“好,好。
” 紫颜转向青霭,“先前别人赠我的珠宝首饰,全搬至你们住的流风院,若还有缺的,告诉我一声。
这回有个大主顾,想要什么只管问她拿。
” 青霭慌不迭地道:“够了,够了。
少爷有的那些我尚未清点完毕,很多连名目都叫不出。
” 紫颜呵呵笑道:“那些女人用的,你拿去穿戴了罢,也好让我瞧瞧。
” 青霭感激地道:“能在流风院为少爷打点,我们别无所求。
” 长生听了,兀自在一旁生闷气。
他来的时日比这两人长,却轮不到管理少爷的珍藏,想到这点,不禁想拉拢萤火一齐对付这两人,就不信少爷会如此喜新厌旧,偏爱这对贼夫妻。
紫颜忽地停杯,安静地擦拭着额上的细汗,说道:“既是别无所求,为什么,你们不会流汗呢?” 沙飞和青霭刹那间僵直了身。
长生讶然看过去,这两人的面上、颈上,一滴汗也没有。
层层冷汗爬上两人的脊背,燥热的天,心里就如养了食人的蛊,停不下一刻。
长生咽下口中的酒,摸摸脸上渗出的汗珠,不知怎地竟觉得清凉了。
沙飞惨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在自己脖间。
“少爷待我不薄,我自知敌你不过,就拿一命相抵。
求你饶了她!” 青霭浑身颤抖,脚下变幻,两步便穿过石桌贴近紫颜,袖中瞬即飞出一刀。
沙飞连忙将手一抬,击在她刀上,“嗖”地钉在亭柱上,射歪了两寸。
青霭见他不愿对付紫颜,凄苦一笑,牵了他的手紧紧靠在一处,悲哀地望着紫颜。
紫颜转着手上的玉扳指,从容地道:“萤火,你可瞧清楚了,他们俩的武功出自何门派?” 长生抬头望去,萤火的身影鬼魅般自竹林里现出,如一支绷紧的箭,瞬间离弦飘至。
“启禀先生,他们的武功出自照浪城。
”他尽力使言语平静,“男的使潜阳手,女的使踏云步。
” 紫颜舒出一口气,放心地畅饮美酒,笑道:“原来是老熟人。
长生、萤火,这便是艾骨之弟艾冰,和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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