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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日子过得太久,鲜有人真正想过重浴战火的代价。
他们习惯了服从,坚定不移地执行军令,而不去判断对错。
事实上,今次连他也无法判断究竟谁是谁非。
是向前还是后退?燕枫内心挣扎。
作为军人,他渴望流血,但不是流子弟们的血,而是敌人的血。
可如今谁是敌人?昨天还食君之禄,今日就倒戈相向,是非忠义要如何辨明? “大将军,何必鱼死网破?你我相识多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想再起战端,也想请诸位放下屠刀。
”郦伊杰不胜唏嘘地握紧江留醉的手,感同身受地说,“老夫非为自己的性命,嘉南王纵然骁勇,燕家军纵然善战,可面对朝廷百万军马、千万百姓,终是螳臂当车。
我只求各位停手,不要让燕兄错上加错,若我有机会与他会面,我也会劝他罢战归顺。
” 燕枫低头叹息:“迟了!太迟了……” “战事未起,怎能算迟?大将军,当断则断。
我来不及阻止翔鸿大营,但云翼大营和昭远大营不能一起赔上。
请大将军三思!” 燕枫望着郦伊杰,他只身赴营,想来做好最坏的打算,其勇气胆识令人感佩。
若真的放下屠刀,向康和王低头屈服,不算折了燕家军的名头。
能为燕家保留下大半的力量,即便背负叛主的骂名,他愿一力承担。
可是,等这场战事了结,燕家军会不复存在,或是收编朝廷、或是解甲归田,也许,赛过战死沙场的结局。
燕枫矛盾地想,二十多年建立起的天下第一军就这么灭了,不是轰轰烈烈地战败,而是归顺朝廷被解散,对于军人而说,如同砍去手足的酷刑。
“看来云翼大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和两淮守军打一仗,抢回做人质的燕家子弟。
”燕枫沉吟。
“凌伏是什么人,你我都明白。
大将军不必多想侥幸无用之事。
”郦伊杰道。
凌伏素有“杀神”之名,一向治军严酷,军中稍有人犯军纪,则重刑伺候,因此两淮守军纪律严谨,军中路不拾遗。
“纵然我不起兵,凌伏会肯放回我军中子弟?”燕枫知道出口相询就落了下乘,可是对方攻其必救,他不得不问。
“大将军真有此意,我可派陆爽快马前往两淮大军营地。
郦屏应在凌伏帐下,当替大将军说话。
”郦伊杰心知郦屏尚未赶到两淮,但兵不厌诈。
燕枫听到郦屏的名字,微微一震,叹道:“王爷果然神机妙算,连屏将军也早早派去两淮。
”此刻他意兴阑珊,有郦屏和凌伏联手掣肘,燕家军北上的冲天锐气很快会被遏制。
“燕陆离此战必败。
”郦伊杰言简意赅,扫视房内,燕家诸将俱是一惊,呈现恼怒的神情。
他无视众人目光,淡淡说道,“军情第一,试问诸位可知这一路,要面对何样对手?朝廷会派出何样大军?” 诸将目露轻蔑,沿途州县守军,皆不在他们眼中。
郦伊杰暗自摇头,叹道:“诸位如以为仅与各州守军为敌,那是大错特错,燕陆离调的仅是平戎大营中的一万人马,郦家军其余两营势必拱卫京畿。
至于其他军马,凑出五、六十万却也容易,各位可有连打半年乃至一年硬仗的准备?” 燕枫的心一拎,不由狐疑,除了郦家军外,皇帝还能派遣什么样的重兵,抵挡燕家军的铁骑巨舰?从郦伊杰话中推敲,能立即出兵的不止是凌伏的两淮守军,难道龙佑帝竟预知燕家会反,一早布下大军提防? 郦伊杰顿了顿又道:“此外,师出无名亦是大忌,我料燕家军起兵若名为勤王,则不能擅动各州县粮草,敢问诸位长途奔袭,如何养兵用粮?” 诸将疑惑对望,只有燕枫眉头深锁。
他接燕陆离号令,必须快速用兵,旷日持久的大战将对燕家军不利。
燕家军向来自谓王者之师,不会抢夺百姓粮仓,几万军马自备粮草是战时最大的难题。
“燕家根基在江宁,并非无险之地,一旦云翼大营北上,战火四起,仅凭昭远大营,就何保江宁不失?” 诸将微微迟疑,皱眉互视。
燕枫见郦伊杰句句要害,想阻止他说下去,却又忍不住要听他再会说些什么。
“燕家军管束南疆,多有建树。
然而近五、六年来南疆顺服,常年无战事,诸位将军是有战功的人,可手下有多少人还记得怎么打仗?有多少新兵是第一次上战场?” 诸将愤愤不平的脸上现出赧颜之色,燕枫环视营房内,上一次平定南越叛乱距今已有七年,别说军士们,就连将军们也被平庸的屯田驻军生涯消磨了斗志。
如此算来,郦伊杰所言不假,燕家军胜算不高,贸然出兵的确犯了大忌。
“我知燕家军兵锋甚锐,翔鸿大营此番北上,必夺数城。
然而既名为勤王,若皇上出京避祸,届时燕家军占据京城,嘉南王是乘胜追击呢?还是抢先称帝?到时,头疼的不再是朝廷,而是你家王爷。
” 燕远傲然道:“呸!我家王爷就抢个皇帝做做,你又如何?”郦伊杰沉下脸来,冷然说道:“如此,则四海不服,或一齐反你燕家,或各自称王,战事频起。
燕陆离想要安生做皇帝,怕还有好几年可等。
而各位将军们,就算等到那一日,放了江南的美景佳人不去享受,却要进皇城里为社稷昼夜操劳,这又是何苦?真给你一个兵部尚书做,会比如今更适意?” 诸将眼中的火焰渐渐黯淡,前方似乎有太长的路要走,比起现今的锦衣玉食,用性命鲜血搏来的位极人臣,并不容易消受。
他们在军中的职位已经很高,再拼下去,无非升做一品大员,但整日拘在京城,想想也不好过。
燕枫心下叹息,郦伊杰所料句句属实,燕陆离为得民心,只说金氏谋逆,北上勤王,欲速战速决。
可朝廷大军盘踞各地,一旦得知军情,重兵四面来攻,则燕家军纵是天下奇兵,也不敢说必胜。
何况后方亦有强敌环伺,无论是各地守军还是南疆诸族,被燕家军压在头上多时,岂有不趁机下手之理。
最难的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小皇帝若当真跑出京城躲起来,嘉南王进退两难。
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
燕枫知道,他心灰意冷,再无用兵之心。
“燕枫,你以儒生从军,平胡越时,曾连献三奇策,不费一兵一卒攻占其都城,有文武大略,是难得的谋略之将。
”郦伊杰徐徐道来,忽然对燕枫颔首称赞。
燕枫心如雪镜,知道郦伊杰这一番话说出来,他心中的诚服之念,又增多了一分。
“燕仓,你知人善任,网罗人才,南疆降将十二名都被你重用,夺取战功,成为朝廷派驻南疆的重臣。
他们感你知遇之恩,这几年相安无事,才有了一番太平景象。
” 一直在旁沉默无声的将军燕仓,与郦伊杰相识多年,故不敢出头,生怕引人非议。
此时见郦伊杰点名夸赞,苦笑摇头。
“燕原,你熟读兵书,自创分雁、狡兔、伏虎、藏龙数个阵法,游骑军经你训练,成为云翼大营精锐所在。
你治军严谨,令行禁止,你所带的兵被称为‘默军’,不苟言笑却战力惊人,是燕家军数得上的名将。
” “燕鼎,你在外学医多年,半途从军,不仅是军中一员干将,又以岐黄之术救死扶伤,燕家军中受过你恩泽的人不可胜数。
你却从不居功自傲,仅凭累积战功多年苦熬,方有今日的将军之职。
” “燕静崖,你以善射出名,每逢作战身先士卒,军中都叹服你的神勇。
即使是我郦家军中神射手,听到你的大名,也要赞一声‘好’!两军对敌,对方大将最惧的就是你手中劲弓,能在千军万马中夺人性命。
” “燕烈,你是燕家军开国老将,最值得我等敬重。
你胆气过人,即使面对强敌也丝毫不惧,当年讨伐苗疆,你领兵以一敌十,牵制敌军主力,身中七刀二箭,杀出一条血路。
我大军最终取胜,你功不可没。
如今你培养栋梁,更有建树,燕家军十几位将才皆出你门下,功绩可谓巨大。
” 郦伊杰将营房中诸将一个个点评过去,听得众人汗流浃背,愧不敢当。
江留醉心中暗道,这便是知己知彼的力量,由此可见,陆爽的眼光也相当老到,郦伊杰对燕家军诸将如此熟悉,肯定有他一份功劳。
“燕枫,你手下将士才气无双,勇猛无匹,都是不可或缺的国之栋梁,你真的想领了他们去送死?”郦伊杰忽然朝他大喝,如下山猛虎,气势夺人。
诸将皆是一震,无数复杂情绪在眼底浮动,茫然若失地看了燕枫。
燕枫一一望过去,他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声,看到了埋藏着的惊惧退缩犹豫,在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争面前,他们动摇了。
而他,则是厌倦绝望。
想到两个儿子的脸,燕枫忽地松了口气。
“康和王,云翼大营燕枫愿归顺朝廷!”他黯然半跪,在郦伊杰面前低下头颅。
“大将军!”燕华、燕远等人一齐惊呼,大半人别过脸去,他们无法做出更好地选择,更愿意守住眼前这份安乐。
“郦某为黎民百姓感谢大将军。
”郦伊杰亦半跪下来,扶住燕枫的手。
他知道,这抉择多么不易,如有一日,郦屏背离了他,也会是如此万般无奈。
“在下深知康和王此举救了云翼大营,可却是对王爷不忠不义,求王爷宽宥!”燕枫双泪长流,把两膝都跪在了地上,无力地朝西面拜下去。
他明白未必有机会在燕陆离面前谢罪,只能将一腔哀思愁绪,化在这一拜之间。
他身后诸将统统跪倒,为自己的屈服与软弱恸哭出声。
郦伊杰则紧握身边江留醉的手,长长吁出一口气去。
江留醉一身冷汗,至此方收。
“静如强弩之张,动如关机之发,所向者破,而劲敌自灭。
”江留醉不觉想到这句话,深深为郦伊杰折服与自豪。
父子俩紧握的双手,如奔腾相连的血脉,此刻终于完全合在一起。
营地外二里的某处林中。
前来会合的灵萦鉴找到了木然呆立的胭脂,巨大的失望令她心中充斥自怜与愤恨,静立良久,方缓缓回过神来。
“康和王既在云翼大营,等我们人到齐了,再想法入营擒住他。
你别急,靠二人之力还不够……”灵萦鉴看到胭脂失魂落魄的脸,以为她仅是忧心局势。
“不,我们都错了,军师也错了,江留醉不是皇子,他根本不是……”胭脂高声说来,像是为了说服自己。
她曾想再多质问郦伊杰几句,为何笃定地说江留醉是他儿子,证据何在?可当她看到江留醉瞬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明白,那对父子之间有着天生的默契。
不需再徒劳地证明什么,江留醉已经找到萦系他们父子血脉的那根线,它一直隐匿地存在。
否则,就不会让他们在芸芸众生中相遇相逢。
这是宿命的捉弄,她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灵萦鉴怔了半晌,仔细深思她话中的含义,说道:“康和王仍是阻碍,江留醉既然不是皇子,那留着康和王也无用,不如趁此良机……” 胭脂摇了摇头,时机已失,再次潜入云翼大营行刺,风险极大。
她在微风中收揽青丝,眺望远处的翻飞的旗帜,幸好留给她们的路,从来不只一条。
“红衣他们会依计行事,如今,唯有倚靠昭平王。
”她沉着说完,不无遗憾地挽起缰绳,上马后,依然望了大营的方向,久久不能释怀。
越是想要,越是得不到,从前的灵山派是如此,此刻的江留醉亦如是。
胭脂恨恨地一打马鞭,尽情疾驰在夜风中。
周遭的景致疯狂倒退,仿佛她的悲伤也可以这般别去,留在原地,不再相见。
她并不知道,她一心除去的失魂尚未死,前方仍有纠缠的命运在等她。
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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