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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无双(3/3)

于公于私,都是朕的损失。

” “皇上,犬子自幼离散,无父无母,臣只想与他共度天伦之乐。

朝廷自有皇上操持,有顾大人辅佐,贤臣无数,臣已老迈,正是身退之时。

” 龙佑帝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道:“还好有逊之留下陪我。

” “皇上,郦逊之一介武夫,未曾科举,身担廉察之职已是破例恩宠,又不知体恤皇恩,从不早朝,全无为官之德。

他办事莽撞,前虽有功,却屡次陷皇上于险地,实在罪不可赦。

”郦伊杰再度欲拜倒,被龙佑帝拉住,“臣恳请皇上允其辞官。

假若皇上有什么差遣,仍可交给他做,但这份俸禄万万不可再拿。

” 龙佑帝沉吟不语,他并未真的当郦逊之是个官儿,不过是借用郦逊之难得的身份为他做事。

在他眼里,郦逊之与天宫诸女差不多,是他手中一粒有用的棋子,放到对的地方,便能生奇效。

让郦逊之辞官没什么妨碍,所虑的唯有郦伊杰的用心。

然则老成如郦伊杰,不会让他当下就看出破绽。

龙佑帝想了想,慨然允诺道:“王爷去意已决,朕不便阻拦。

逊之是朕的左右臂膀,朕本不舍得相让,但王爷一生为国,倘若不放逊之在王爷面前尽孝,朕于心难安。

就暂且准王爷所请,他日,记得多放逊之回来见我。

” “臣遵旨。

臣别无他愿,请皇上照顾琬儿。

”郦伊杰破例直唤女儿小名,神情怅然。

提到郦琬云,龙佑帝不知觉现出一丝温柔笑意,点头道:“王爷放心,朕决不会负了淑妃。

” 君臣二人执手相看,仿佛知交,彼此却都明白,朝廷的动荡令两人心中随时会草木皆兵,这一刻的融洽不过表面文章。

然而,有这番客套的作派,胜过那些刀枪相见的下场。

郦伊杰回到王府,一身疲倦。

最难的一关已然挺过,他松懈下来,叫人煮了好茶,端到书房内醒神。

退一步海阔天空,道理世人皆知,事到临头能及时抽身的,自古以来却没几人。

郦伊杰不知他有没有晚了一步。

细思今日皇帝的举止,似乎他还来得及,在一锅水未搅浑前离去。

兔死狗烹。

金敬、燕陆离、左勤,两死一伤,身败名裂。

郦伊杰知道必须重新估量皇帝的实力,几乎是一瞬间,短短几十日,整个朝野物是人非,换过一遍风景。

若说这是上天的安排,郦伊杰无论如何都不信。

是少年皇帝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机心,玩弄权臣于股掌之上?还是他背后有高人指点,从容布局,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对弈的那人,确是国手。

如果皇帝有这等能耐,纵然四大辅臣尽去,郦伊杰再不会为社稷担忧。

只盼他锄尽权臣,是为了尽展抱负,而非为心中猜疑。

郦伊杰沉郁地想,他们三人竟同时反叛,即便皇帝倚仗郦家军平乱,这王爷的虚衔、辅国的重担,不该再由他一力肩起。

茶香袅袅扑鼻,郦伊杰忧虑要如何对郦逊之表述这番过往,他的少年志气会不会因此消沉?还是会一如既往,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继续走下去? 晚间,安澜院挂起了整排的六角宫灯,暖暖地烧着莹光。

郦伊杰在房中的熏笼前,静静地等郦逊之到来。

郦逊之进门先请罪,郦伊杰摇摇头,扶起他殷殷看了许久。

郦逊之惊觉老父目中莹莹,惶恐不已,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逊之,我一向亏待你。

”郦伊杰说了一句,忽然哽咽,两眼无神地盯住虚空处,像是在望一个空荡荡的影子。

太多的旧事涌上心头,太多的亏欠,竟不知如何分说。

郦逊之从未见父亲这般软弱,一时没了主张,忙安慰道:“是孩儿一向在外,与父王无关。

”郦伊杰更加伤感,想起江留醉,眼泪星闪欲坠。

郦逊之手足无措,正要找些喜事来说说,郦伊杰缓过一缓,叹道:“你幼时离家,和你姐姐也不算亲近,如今,你和江留醉难得知己,须好生珍惜才是。

” “孩儿与他一见如故,他待人真心不二,又一心为孩儿查案奔走,这次更协助平乱,于我郦家有恩,孩儿定不负他。

”郦逊之诚恳说来,他对江留醉的谢意绵绵不尽,但彼此是好兄弟真朋友,也无需太多客套。

郦伊杰斟酌半晌,郦逊之见父亲犹疑不定,不敢多问,静静候着。

“我见了江留醉,近来想起许多往事。

”郦伊杰下定决心,终于开口,“他与你能成为兄弟,是命中注定,老天有眼。

” 郦伊杰说得如此郑重,郦逊之一惊,知父亲不会无的放失,疑心与皇子之事有关,心里不由咚咚敲鼓。

倘若郦伊杰叫他辅佐江留醉,他该如何?龙佑帝这个皇帝,名分已定,天下格局如此,如果为了江留醉再起纷争,非郦逊之所愿。

他反复思量,几乎想阻止父亲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郦伊杰若知道皇帝让他刺杀江留醉,又会如何?郦逊之头皮发麻,浑身微微发颤。

他这边天人交战,郦伊杰踌躇多时,看出他的异样,便道:“逊之,你莫非已经知道?”郦逊之一怔,心中大乱,急急摇头。

郦伊杰叹道:“唉,此事说来话长,怨不得别人,完全是为父的错。

江留醉……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也是你的亲兄弟!” 郦逊之呆呆望着郦伊杰,老父一脸肃穆悲伤,挚诚的目光里有一丝痛苦与怯弱,并不像在说笑。

可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撼,郦逊之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左思右想只觉奇怪。

他记得两人生辰在同一天,那时当是有缘,此刻却惊觉蹊跷。

如果真是亲兄弟,一母双胞倒也好说,可惜他和江留醉的长相无什共通。

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必有一人不是柴青凤所生,其母在这王府也就无名无分。

郦逊之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多问,见了郦伊杰悲戚的模样,心下一软。

他们这一家子聚少离多,一直没尝过所谓天伦之乐,如今总算平安健康团聚一处,再复何求? 这一刻,他没有怨恨,唯有感激。

“他真是我亲兄弟?难怪一见就意气相投,原来是这个缘故!”郦逊之展颜笑道,像是浑不在意多个兄弟,也没再追根问底,“父王好福气,有没有告诉过留醉?” 郦伊杰平复心情,缓缓点头道:“他的身世很有几分纠葛,往事我不想再提。

”郦逊之神色不变,微笑道:“孩儿理会得。

”想了想又道,“之前朝野上有谣言流传,说是先帝还留下一位皇子,皇上也很在意此事。

更有谣言说,江留醉就是这个皇子,看来都是以讹传讹,太过荒谬!” 郦伊杰眼皮一跳,凝视他道:“皇上那边我已为此事请罪,正好朝局稳定,三大辅政王爷都不在朝,为父也辞去了官位,交出郦家军,以免皇上忌惮。

至于你的差使,你未经科举,不适在宫中为官,我已替你请辞。

” 郦逊之听到龙佑帝已知江留醉之事,尚未安心,就听得后面的言语,不由震惊道:“什么?父王辞官了?郦家军……”郦伊杰看了他一眼,得了个亲兄弟并不诧异,听到辞官却如此惊奇,这孩子还是功名心太重。

郦逊之意识到失态,重重叹了口气,黯然道:“父王处置得对。

”郦伊杰轻轻问道:“你看愿随我回乡?”郦逊之垂目答应。

郦伊杰知他必有不痛快,此时却无心安抚,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便不再多说。

郦逊之满腹乱麻,心绪难安。

他一心报国,但辅政三位王爷接连倒台后,不觉生了警惕之心,正想借此寻个事情远走避祸。

郦伊杰此举对他并不意外,当初郦伊杰和郦琬云就能以修佛遁世,如今更是会走得越远越觉安全。

他唯一可惜的是郦家军,如此精锐完全留给龙佑帝,如果拿来追击左氏就罢了,万一哪天却来对郦家赶尽杀绝,未免令人愤恨难当。

只盼那天永远不要出现。

想到江留醉身世之谜有了结论,龙佑帝交付的难题迎刃而解,郦逊之思绪混乱之余,又深感安慰。

从安澜院出来,郦逊之去寻江留醉不遇,恍惚一笑,径自出了会神。

他此刻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兄弟,倘若先前为助龙佑帝而杀了江留醉,不仅违背朋友义气,待知道真相必定悔之弥及。

他暗暗庆幸自己好运。

想到当时曾有的犹豫,郦逊之不禁惊出冷汗,心怀愧疚地走回住处。

当夜无眠,比前一晚更让他辗转反复,仿佛空落落地飘荡在混沌中,找不到立身之处。

眼前看起来大势已定,郦逊之心里却没了着落,将来又会如何?在江湖上漂泊终老?他茫然地睁开双目,望着漆黑的夜色,陷入沉思。

次日一早,江留醉先来寻他,候他起床后,江留醉将昨夜与失魂见面的情形说了,言语间仍为那一战喜悦。

郦逊之歪了头看他,忽然忍不住一笑:“好兄弟,我都知道了。

” 江留醉哑然望他,尴尬地摸了摸头,苦笑道:“哦,是……爹和你说了?”说完一脸窘迫。

郦逊之真心诚意地抱了抱江留醉,笑道:“感谢上天,你我注定是兄弟,谁也不能分开。

” 再不分开。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江留醉心中仍有未解的谜,可他不愿解开,不愿触及。

走到如今的结局,他心满意足。

于是他用力抱紧郦逊之,尽情投入这场相认,享受亲情的温暖。

两人拥了片刻,忽然都觉得不好意思,急忙弹开身形。

郦逊之笑道:“快叫一声哥哥听听。

”江留醉揉了揉鼻子,闷哼一声,郦逊之摇头,他只得低低叫了声:“大哥。

”不由感慨人生际遇变化无常,谁曾想醉仙楼的巧遇,竟是由两人的宿命所牵引。

郦逊之道:“来,带你去拜见爹。

”郦伊杰既然已经辞官,他也不想再称呼父王。

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地往安澜院走去。

郦逊之边走边想,康和王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郦伊杰正在书房写字。

进屋后,江留醉直勾勾望着他的容颜,熟悉又陌生,温暖又单薄。

皱纹,白发,深陷的眼窝透出祥和的笑,一如太公酒楼里初见时的慈祥忧伤。

郦伊杰的笔重重跺在纸上,墨一下晕开,染出一汪心事。

他堆起笑容,招呼江留醉道:“坐,坐!”笨拙的殷勤让郦逊之很是羡慕,虽然同样是漂流在外鲜少回家的儿子,郦伊杰看到郦逊之时,往往有种生分的客气。

郦逊之撇过头想,他怎么吃起弟弟的醋来,江留醉刚刚回家,要加倍照顾他才是。

想到此处,郦逊之拍掌笑道:“对了,你眼下可要跟我们姓郦,郦留醉……听来很怪。

”江留醉无措道:“的确很怪。

”郦伊杰道:“怪便不用改了。

”郦逊之道:“这怎么成,总要认祖归宗。

”郦伊杰道:“郦氏一姓,本是祖上为避祸而改,不必拘泥。

况是他师父所起,还是留着。

” 郦逊之便不言语。

江留醉也不想改姓,这名字和南无情他们关联一起,现下认了父亲,已跟他们隔了一层,如果连“江”字也改去,他更加觉得空落落。

说来奇怪,他们四兄弟中唯有他找到生父,他反觉得有点对不住兄弟,一人的幸福更衬出三人的寂寞。

郦伊杰看看郦逊之,又看看江留醉,眼中情绪复杂,拉起他俩的手放在一处,温言道:“你们的娘不在了,今后,要懂得互相依靠。

”江留醉一想到曾经陪郦伊杰拜祭柴青凤,眼圈立即红了,他唯一对父母尽的孝道,就是不知情时所磕的那几个响头。

郦逊之握紧江留醉的手,忍泪对郦伊杰道:“孩儿知道。

孩儿一定好好照顾弟弟,决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 三人闲坐叙话,郦逊之和江留醉为哄郦伊杰高兴,刻意地叙述独自在外时的经历。

说得多了,郦伊杰忍不住擦拭眼角,两人方才醒觉,那是父亲不曾照顾他们的日子,自由却孤单。

郦逊之向江留醉使了个眼色,说道:“爹,如今朝局渐稳,孩儿既已辞官,不如和弟弟一起,陪爹东南西北走一走。

”江留醉也道:“是呀,大哥没正经做过官,辞掉了,正好一家人逍遥过日子。

爹,我要带你去仙灵谷,那里四季如春,最适合养老。

” 郦逊之瞪他一眼:“咱爹可不老。

”江留醉连忙点头,笑道:“对,对,谷里有驻颜潭,爹去了返老还童,我也得喊声哥哥。

”郦伊杰慈眉舒展,笑骂道:“没大没小。

”转头对郦逊之道:“这些天收拾行李,回浙江安顿好后,你和留醉可以再出去闯荡江湖,不必守着我这把老骨头。

” 郦逊之微感怅然,父亲又一次走在他的前面。

他收起情绪,不去想皇帝的反应,淡然说道:“父亲既已安排妥当,孩儿想去宫里拜别姐姐,这一走不知几时回到京城。

”对江留醉道:“你还没见过姐姐。

” 郦伊杰沉吟道:“你我既已辞官,觐见淑妃不如从前那般容易。

你要去也可,早早递了帖子,等宫内召见。

”郦逊之应了,想到姐姐见了江留醉必会格外欣喜,但又恐之前皇子之事引得江留醉遭忌,不便进宫,当下颇费思量。

郦伊杰看出他的心思,叹道:“你二弟的确不宜进宫,他们姐弟俩,唯有等淑妃娘娘省亲时再见。

”江留醉难过地道:“是我不好,惹出那些事端。

”郦伊杰摇头,却不愿多解释安慰,只是说道:“一家人总会团聚。

” 郦逊之怕江留醉尴尬,把他拉在一边,去到郦琬云出嫁前的闺房,捡了幼时相见时的趣事讲给他听。

说着说着,郦逊之很快无话可讲,姐姐于他亦是生分,回忆里的轻颦浅笑温柔却疏离,甚至不如楚少少在他心中来得深刻。

想到此,郦逊之若有所思地停下来,自嘲地道:“我比你早回家没多久,说不上什么。

王府比起你那仙灵谷可冷清多了,我们姐弟俩,也不如你和兄弟们那般热闹,十几年来,没见过几面。

” 江留醉察觉出他的孤独,抓起郦逊之的手,笑道:“爹不是说要回浙江?你且随我去仙灵谷多住几日,到时,就会被热闹烦死!”他转过话题,讲起他们四兄弟间的趣事,郦逊之听了,心向往之,离京的忧伤渐渐淡了。

“我入宫去见姐姐,你有什么话想我带去?”郦逊之问。

江留醉取出一只雕工细致的金钗,默默看了半晌,道:“这是非花陪我买的,我知道姐姐不缺首饰,只盼她看到这个,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在惦着她。

” 郦逊之心下难过,接过金钗勉强笑道:“你真是有心,我从未帮姐姐买过东西。

你做得极是,我也去选一块好玉,留给她。

” 劝慰了江留醉几句,郦逊之出了康和王府,沿了街巷打马而行。

楚记玉器暂时歇业关门,他在铺子外伫立良久,不得不另寻一间玉器店,买了一块莲花纹的玉佩。

走出店门的刹那,郦逊之依稀看到一个身影,酷似雪凤凰,身边有个英气蓬勃的少年,乌黑的双眼如黑水晶夺目。

他觉得这少年的面容很有几分面熟,待想看多一眼,两人驾马飘然远去,留下一抹蓝色的身影,仿佛天空的颜色。

郦逊之没有追上去,他盼那就是雪凤凰,平安快乐,从此避开江湖的纷扰。

马儿继续前行,到了左勤的故居。

昭平王府烫金的红漆大门上,贴了厚实的皇封,才几日不曾清扫,门庭已沾染了不少浮灰,露出破败衰旧的景象。

那一条街原本都是左家的产业,这当儿忽拉拉兴旺起很多小商小贩,一个个传扬着左氏谋反的小道谣言,顺带卖些果子胭脂,哄得一群帮闲玩耍的看客们流连不去。

郦逊之几乎认不出这是曾经的昭平王府,想那湖岸盛放的一众梅花,应该都败尽了,这铁打铜敲的王府纵有断魂妙手铸造,终脱不了家破人亡的命运。

他叹息一阵,楚少少的面容突然在他脑海中晃动。

不知她会到太原楚家后,会受到何等责罚?这一路上,楚家的店铺也多半关门,想是要暂避风头。

大局已定。

郦逊之并无太多无喜悦之情,打马萧索地往宫里去。

行至宫门附近,遥望见金雕玉砌的雍穆王府,飞檐斗拱下,再无一记丝竹管弦之声。

他曾经是多么期望扳倒金氏一族,如今雍穆王府的寥落正该是他所想所愿,但那无人气的死寂园林,仿佛牵惹了阴森不祥的气息,令他的心不安。

就要离开京城,郦逊之留恋地瞥一眼皇城,他虽然不明白父王在归隐之际逼他辞官的用意,但有过皇子一事的纠葛,江留醉毕竟不适合留在京城。

做兄弟的陪他返回江南,和父王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也是应有之义。

天下太平,他想的不就是这一天。

如今京城里算是平静如水,内里纵有波澜,却是水下的暗流,可以视而不见。

龙佑帝是个奋发的年轻皇帝,任用新人,更改朝纲,当是今后几年应有之政,不必再由他这个旧廉察操心。

郦逊之一打马鞭,将前尘旧梦抛在蹄下烟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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