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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看着林珊,林珊则迎上他的目光。
他踏前一步,离开墙,看着她,站得笔直。
他一只手上还抓着帕子,刚才正在擦身子,这会儿脸上身上还挂着水珠。
他深吸一口气,说:“夫人,我来,不光是替您相公报平安。
不然不会这么晚来。
” 林珊下意识地又把手抄进袖子里,跟着又改变主意,两只手垂了下来。
她等着。
心又跳起来了。
他静静地说:“今天下午,在马嵬的湖畔,我遇见了岱姬。
” 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他的话就像一颗投进池塘里的鹅卵石。
林珊看着他。
她发现自己正屏息谛听。
他说:“是她干的,在我要离开的时候。
” 林珊松了口气。
她在咬自己的嘴唇。
是个坏习惯。
她字斟句酌地说:“你今天遇见一个狐魅,你还能……” “没,我没有。
我……我看着她,然后走开了。
” “我……从不知道男人还能这样。
如果那些传说……确有其事的话。
” 林珊心想,他看起来确实像是在鬼神世界走了一遭。
她从不曾想过要怀疑他。
后来她想过这些。
他的眼神和语气,还有他背上那东西。
“我之前也不知道。
”任待燕说。
他把帕子搭在脸盆上,就这样两手空空、上身赤裸地站在她面前,说:“我转身时,正想着你。
”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对不起,夫人。
我这样实在是可耻。
我走了。
麻烦您转过身去,我好穿衣服。
” 林珊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不过屋里似乎变亮了,这光亮却并非来自月亮和油灯。
你看见什么了?他是这样问的,林珊也告诉了他。
林珊那时正穿着一条绿色的袍子,站在屋子的另一头,身边的书桌上还点着一盏油灯。
收拾山河。
就是这几个字。
岱姬把他自己的话,他毕生的追求,刺在他背上。
他背着块刺青,像西方的番子,像被迫充军的士兵,像受到黥刑的罪犯。
不过这刺青不同寻常。
这刺青出自鬼神精魅之手。
这下他明白,离开湖畔时那一阵钻心的剧痛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他疼得昏死过去。
岱姬以为他是因为这份使命而拒绝了他,于是她送给任待燕这份所谓的礼物,好让他记住自己。
记住故州失地,或者说,记住他没有去成的温柔乡——原本可以让他脱离愁苦俗世的温柔乡。
然而任待燕相信,岱姬却并不知道他当时脑中的那一闪念。
此刻正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最终,任待燕把路上的遭遇和盘托出,告诉林珊。
他说自己在马嵬,所以能够转过身来,在面对狐魅时仍旧留在这个世上,留在当下,留在凡尘,都是因为她,因为这间屋子里的这个凡人女子。
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些的。
他原以为,自己来这里并非是要说这些。
他原本也不打算来这里。
他原以为,自己并不打算来这里。
他原本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阳台上。
有谁能比他更加茫然?今天,今夜,他在想什么?他不知道。
什么都有想吧。
这世界将会如何铺展开来?会像绸布庄的上等丝绸一样平顺吗?抑或是像一块肮脏的粗麻布,摊开来,露出一把取人性命的匕首? 本不想说的也都说完了,任待燕此时唯一想到的就是:“我这就走。
还请转过身去,我好穿上衣服。
” 他要穿上汗水浸透的上衣,套上靴子,原路爬下楼去(他很擅长此道,这类事情他都擅长),牵回疲惫的坐骑,一路回到大营,他从一开始就该去的地方。
那女人的手垂在身侧。
刚才这双手还在颤抖,任待燕看见了。
他目光敏锐,一向如此。
真好,她那么沉着,还那么信任他。
他看见这双手已经不抖了,她也没有转过身去。
她开口了,声音轻柔:“这些字,这……岱姬用的是官家的笔法,是瘦金体啊,待燕。
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身上的刺青。
” 任待燕问:“你相信我?”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他的这番遭遇,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逆风袭来的狐魅的香气,随风轻摆的红色纱衣。
现在,他听见外面沙沙的风声。
“恐怕是不得不信。
你背上的字我看过了,那笔法无可挑剔。
天下之大,又有谁敢说自己无所不知呢?” 任待燕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林珊说:“遇上这样的事情,你这会儿还挺镇定的。
”她终于转过身去,却只是走到烧酒炉旁。
她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真得走了。
任待燕想。
她回过身来,手里端着酒杯。
“镇定?哪儿有,我……完全不知所措。
不然我也不会闯进这里。
万望夫人见谅。
” “别这么说了,”她说,“不管怎样,能……挽留将军在这世上,也是我的……荣幸。
”她来到屋子这边,递上一杯酒。
任待燕接过酒杯。
她靠他这么近。
任待燕说:“齐威很安全。
我敢保证。
” 听见这话,林珊笑了。
“你说过了。
我信你。
”说着抿了口酒。
任待燕却没喝,只是把酒杯放在脸盆边。
林珊说:“能再转过身去吗?我想再看看。
” 任待燕转过身——不然还能怎样?林珊把自己的酒杯放在他的杯子旁。
过了一会儿,任待燕感到她的手指抚过自己背上的第一个字,右上角的“收”字。
瘦金体是官家独创的笔法。
今晚他整个人都晕头转向的。
他看着高过墙头,越过树顶的月亮。
任待燕一向对自己的克制力很自负。
他一刻都不曾忘记自己的目标。
这些目标就像星辰一样,指引着他的一生。
白天里,他从岱姬面前走开,留在当下,留在凡间——都是因为她。
任待燕清一清喉咙,说:“夫人恕罪,这样我怕难以……” 她的手指游向下面,一笔一画地抚过第二个字,又提上来,描摹第三个字。
“拾”、“山”。
“难以什么?”她问。
她的身子靠得比狐魅还近。
任待燕听出,她的声音变了语调。
他对着月亮,闭上眼睛。
“难以自持。
”他说。
“嗯。
”林珊说着,也描完了最后一个字:“河”。
他转过身,将她拥入怀里。
他把她抱上床,两人躺在一块儿之后的事情,林珊记住了两件。
一是她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喘不上气来,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笑什么?”任待燕问。
于是林珊告诉他,自己刚才在努力回想《玄女经》里的一段文章,里面提到女子亲热时可以用到的招数。
任待燕轻轻一笑,说:“珊儿,你不必这样。
这又不是在外面寻乐子。
” 于是,林珊捏着声音,假装生气地问:“没有寻到乐子吗?”任待燕又笑了起来,然后,作为回答,他埋下头,亲吻爱抚着她。
然后是另一件事,当时他正伏在她上面,在林珊身子里。
他停下来,把她悬在一个从未有过的位置上——既想要他,又似乎有一点疼,他说:“我是你的了,一辈子都是你的。
” “好。
”林珊说,她对他展露着自己的身体,将自己袒露在他的注视之下。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知道,我是个军人。
” 林珊点点头。
“快打仗了。
” 她又点点头。
同时她的双手按在他的背上,急切地想让他靠得近一点,深一点——左手的手指则认出了他背上的“收”字。
此刻,天已经亮了,他已经走了。
而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林珊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这一切能意味着什么,不过,林珊知道的是,在她走到阳台上,看见他站在枯泉边那一刻之前,她的人生里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林珊心想,眼下自己没办法把这一切想清楚,不过尽管身在满是疮痍的新安城里,她还是有一种感觉,自今日起,她的身体,整个天下,都仿佛焕然一新。
这天下午,林珊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他的字硬朗、干净——信中感谢她的设酒款待。
林珊看着这封信,笑了。
当天晚上,他又翻进庭院,进了她的房间,拥她入怀,想要她,那急切劲儿让林珊都吓了一跳。
云雨一番之后,他像个第一次体验鱼水之欢的愣头青一样说个不停。
林珊由此知道了盛都和他的父母,知道了他竹林舞剑的童年,知道了一年干旱,先生离开了盛都。
她了解到任待燕如何尚未成年便杀死七个人,从此上山落草,自己成了个山贼。
她还知道了他何时离开了山寨。
任待燕告诉她——就像在汉金时一样——他的命运如同一杆长枪,指引他去往北方,在金戈铁马中恢复奇台失去已久的荣光。
任待燕说,他感觉就像天命如此,他注定就要完成这一使命,他自己也解释不清。
林珊又把手绕到他背后,简直是难以克制地被吸引着,用手一遍遍描摹着他背上的刺字。
如今她对此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任待燕让林珊讲讲自己的生活——以前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她。
林珊说:“下次再讲吧。
这会儿我不想说话。
” 任待燕笑着问:“那接着研究《玄女经》?”可林珊听出他声音里有些异样,知道他再次燃起欲火,这让她既高兴,又吃惊——自己居然只凭一两句话就能撩拨起他的兴致。
“书到用时方恨少。
”林珊说。
月亮越升越高,从窗户里都看不见了。
他又走了。
他必须走。
临近中午,林珊坐在书桌前,这时又有一封信送来了。
她感到十分疲惫。
她知道原因。
信里说,任待燕奉诏回京入朝,今天早上就必须出发。
“待燕所言,无一字妄语。
”他在信中写道。
他说他能够摆脱岱姬,全都是因为她。
他还说,是你的了,一辈子都是你的。
林珊,聪颖过人,个子太高,身材太瘦,读书太多——一般都认为,女人读书丢人现眼——从来都不曾想过,有人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想,这是一份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厚礼。
其实,所谓的召见是个谎言。
这命令并非来自朝廷。
任待燕被蒙在鼓里,一直走上好几天。
任待燕领命的当天上午就备马东去,这次仍旧是孤身一人,因为一个人才好在路上想事情。
不过,赵子骥却骑着新坐骑——萧虏好马——赶了上来。
他头天晚上返回大营,一回来就赶紧向东追赶任待燕。
这样也好。
有子骥与他同路也好。
任待燕知道赵子骥从小就怕狐魅,所以本不想告诉他岱姬刺字的事情,不过这件事藏也藏不住——反正这几个字早晚都是要示人的。
于是在第一个晚上,两人住进驿馆,临睡觉前,任待燕让子骥看了背上的字,还讲述了自己在马嵬的那一番遭遇——的大部分内容。
不出所料,赵子骥听了一脸茫然,谁能不是呢? “你就走了?就因为你……” 因为那一闪念。
不过,那一闪念,林珊,不足与外人道哉。
他说:“就因为背后的字。
她把我说的话文在我背上了。
” “她就放你走了?真有你的!” 赵子骥坐在自己的床上,满脸的吃惊。
“她说这是送我一份薄礼,看着却不像啊。
不过也说不准。
” “这字是……” “官家的,我知道。
” “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说错话了。
“大营里有人看见了,”任待燕说,“于是我拿镜子自己看了。
我不打算秘不示人。
这字兴许还能帮上大忙。
” “镜子里看字,那字可是倒着的。
” “是,不过就算是反的,总能认出是瘦金体吧。
” “她放你走了?”赵子骥诧异地又问了一遍,又说,“听着就瘆得慌。
”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任待燕说,“我也不想这样,你知道的。
” “你说真的?”赵子骥说。
问得好奇怪。
说完,他躺到床上,侧过身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睡着了。
又走了几天,在延陵以西不远的地方,二人遇上强人了。
光天化日,竟敢在驿道上抢劫,真是胆大妄为。
被这伙人包围时,任待燕正在想着父亲。
他在想父亲如何在衙门里的书桌前,在他的想象里,父亲比这把年纪该有的样子年轻。
父亲还是待燕当年离家出走时的样子。
任待燕骑着萧虏的好马,一路走着,一路想着父亲,不知还能不能再与父亲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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