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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喊叫。
这回是个男人的声音,番子赶紧转身。
林珊看见,在番子对面,正大步流星、近乎奔跑着过来的正是诗人的儿子卢马。
他手里提着一口宝剑。
入侵者再一次大笑起来。
怎么能不笑呢?来的不过是个胖乎乎的奇台人,穿着件碍手碍脚的绿色袍子,提剑的姿势那么笨拙,一望便知根本不通武艺,莫非还要怕他? 卢马喊了句什么,这次不只是乱吼乱叫。
阿尔泰人咆哮着予以回应,同时大步上前,摆开架势,来对付卢马。
毫无疑问,他要先把男人杀死。
这里只有他们三个,没有旁人。
林珊搭上第二支箭,踩着湿漉漉、亮晶晶的草地向他二人跑去。
阳光明媚,风一直吹着。
她要记住风向,调整呼吸,稳住双手,箭离弦时身子不要向左偏。
在这之后该怎么做,她也知道。
卢马轻蔑地又喊了一句。
当年在零洲岛上,他和父亲也舞过刀棍,也许他练得不错,也许他们还有个同样遭到流放的先生?也许他能—— 刀剑交击,发出刺耳的声响,两人随即分开。
卢马挥出一剑,却被番子轻松地挡下来。
那番子不知怎地手上一搅,一个滑步,只一瞬间,卢马的剑就脱手飞出,掉进草丛里。
那番子没有停顿,没有得意,只是以一个士兵的杀人效率,平挥一刀,卢马的手尚举在半空,那一刀已经从腋下深深地砍了进去。
林珊正朝他们跑过去,看见番子那漠然的轻松神情伤心欲绝。
而卢马,他曾经随着父亲流放零洲岛,誓死不离开父亲,这回却真的要死了。
阿尔泰人把刀拔出来,猛地刺进卢马的胸口,刀尖透过墨绿色的长袍钻出来。
鲜血喷涌而出,溅得遍地都是,而在这骇人的一幕里,卢马浑身发抖,仍旧站着,跟着瘫倒在地,变成更加骇人的场景。
阿尔泰人随即转过身来,训练有素,提着一口染血的刀。
而林珊已经来到他面前,这正是她想要的——她不需要考虑其他,不需要回忆很久以前的课程,她只要靠上去。
她的手一下子稳住了,呼吸平稳,愤怒就像一颗冰冷的明星,她松开手,射出第二支箭。
她和番子之间只有一臂的距离,近得能闻见他身上的气味。
这一箭瞄准了番子的脸。
番子张大了嘴,不知是准备大笑还是咆哮。
又或者,也许是准备惨叫?这一箭射进他嘴里,钻过牙齿,钻进喉咙,又从他脑后钻出。
他的刀落到地上,他也瘫倒在地,跌落在诗人儿子的身边,靠着卢马,躺在草地上。
春日里,阳光明媚。
时间变得十分古怪。
林珊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什么时候出现,又是如何出现的。
她意识到有人正扶着她从卢马和阿尔泰番子的尸体(她刚杀了一个人)旁站起来。
她知道扶她的是诗人的妻子秦氏,也知道秦氏满心悲伤,泪流不止,可她不记得她过来,也不记得有没有别的女眷在场。
她看见远处有几个孩子,都在女眷的居所外面。
显然,大人不让他们过来。
林珊心想,这挺好,不该让他们看见这些。
不过,又或许该让他们看看,或许该让他们知道,世界就是这个模样。
林珊喉咙发干,浑身抖个不停,却哭不出来。
她闭上眼睛。
秦氏身上有香粉的味道。
她一向如此。
她手上很有劲,紧紧箍住林珊的腰。
她口中喃喃不停,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毫无意义,像是喃喃不停地哄小孩子或是受惊的小动物。
可死的是她的继子啊。
林珊想,她知道——她亲眼看见了——在这庄上,每个人都那么宠爱卢马,每个人都那么离不开他。
应该由我来安慰她才对。
她想。
首先她不能再发抖了。
她担心要是没有人扶着,她连站都站不住。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说:“快看。
”林珊抬头看去,见到兄弟二人穿过草地,经过梅子树,从庄园外面走过来。
林珊的心里,不知是什么东西开始放声痛哭。
女人们为兄弟俩让出路来,好让他们来到尸体旁。
诗人的弟弟,卢马的叔叔用一只手抓着卢琛的胳膊,扶住他,可是哭泣流泪的却是卢超。
卢马的父亲来到儿子身边,把拐棍丢到一旁,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他抓起卢马的一只手,用自己的两只手紧握住它。
他看着儿子的脸。
林珊看见他的直裰和罩袍上满是积水和鲜血。
他一直看着卢马的脸。
林珊觉得,卢马的脸既没有扭曲,也看不出恐惧,仿佛是带着一颗平和的心跨过生死的边界。
他的剑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在草丛中闪闪发亮。
终于,卢琛开口了:“可悲呀。
”一听这话,林珊自己也落下泪来。
“对不起!”她哭喊道,“都怪我!” 诗人抬头看看,说:“不,你不是把番子杀了吗?真是勇敢的女孩。
” “可我射偏了!第一箭偏到了左边。
我总是这样……”她喉咙哽咽,说不下去了。
“齐夫人,你杀了一个阿尔泰的武士,你救了我们全家啊。
” “没有,”林珊哭着说,“你看看他!我没有!” “我在看,”卢马的父亲说,“可这终归不是你的错。
我……我猜想卢马冲出来,就是想让你有机会快逃,可你没有逃跑。
他喊话了吗?” “喊了,”林珊控制住自己,“他喊了。
他……我就在亭子外面,番子当时正往这边过来。
” 诗人点点头。
在他身旁,在诗人头顶,他弟弟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沧桑,脸颊上挂着泪水。
卢琛仍旧握着儿子的手。
“他有没有……齐夫人,卢马有没有说什么话?求你好心告诉我……” 林珊近乎抽搐地一个劲儿点头。
秦夫人还在扶着她。
林珊说:“可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 诗人抬头看着她。
他的眼睛又大又深沉。
他说:“他向番子发起挑战了?” 林珊不知道诗人是怎么知道的。
她又点点头:“他……他说:‘尔等为害一方,今日看我攻破你这营寨!’” “哦,好孩子。
”叔叔卢超说。
可卢马早就不是孩子了。
林珊心想。
她突然感到一阵困惑。
但是,他所指的不可能是我吧?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一个声音,于是她的目光从卢超移向草地上那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则抱着一具尸首,她看见父亲开始为儿子痛哭流泪。
时间又开始流逝了。
它流过头顶,穿过人群,把人们带走,尽管他们谁都没有离开草场。
一切都那么陌生。
断断续续。
林珊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多久了。
太阳,云彩,风不停地吹,云影时而笼罩过来,时而飘走,让地上忽凉忽热。
此时守在她身边的是卢超。
他个子很高。
卢超搀着她,她也可以靠在他身上。
林珊还在颤抖——她简直不知道还会不会停下来。
诗人仍旧跪在草地上。
林珊想:该有人送他回屋,让他在火炉边换身干衣服。
可她又想,卢马的父亲知道,这一松手,就成了永诀。
林珊心里像被石头磕破般疼痛。
又有声音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望向庄园大门,如刀刃般锋利的恐惧袭上心头。
有人来了,来得还不少。
林珊忍不住想:今天所有人都难逃一劫了吗? 这些人急匆匆地走路穿过草场,林珊认出当先那人,她开始寻找另一个,却一无所获。
赵子骥来到卢马身边,在卢琛对面跪倒在地,以头触地磕了三个头,说:“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 诗人看着他,问:“怎么了?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该早点想到,会有番子往这边逃跑!” 林珊在南下的路上才对赵子骥稍有些了解,并且对他生出了极大的敬意。
此刻的他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中。
“难道番子已经渡河了?”卢超在林珊身边发问,他说话时虽然强自镇定,却已濒临崩溃了,“番子要来了?” “没有,不会。
”赵子骥说。
他站起身来,林珊看见他身上有伤。
部下们都在他身后,战马都在篱笆旁。
“番子死了,没死的也活不长久。
”赵子骥说,“番子想在这西边的赤壁附近秘密渡江,结果在江岸和水面上遭到我军重创。
” “重创番军?”卢超问。
“正是,大人。
番子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不知任都统制早已知晓他们的计划。
我军在江上伏击他们,同时在岸上痛杀番军的先头部队。
同时江北岸也有一支奇兵猛攻番子来不及渡江的部队。
我军还缴获了番军凫水渡江的战马。
大人,我们打了一场大胜仗。
” 卢琛抬头看着他:“那这个是……?” “是个逃兵。
被困在南岸了。
” 诗人说:“这人当时一定吓坏了。
” 林珊猜不明白,他怎么还会生出这种念头。
卢超问:“还有旁人逃出来吗?” “毫无疑问,大人。
我们会全力搜捕。
只是……要将逃敌尽数抓获,这不太现实。
” “的确,”诗人说,“的确不现实,赵将军。
”他的语调轻柔,一直握着死去儿子的手,“干得好,副都统制。
诸位将军,干得好。
” 赵子骥看着阿尔泰骑兵的尸体问:“他是怎么死的?” 卢超回答:“齐夫人用箭射死的。
” “什么?”赵子骥扭过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林珊该开口了。
她先是清一清喉咙,说:“家父……我年幼时,跟着家父学过一点皮毛。
” “夫人用箭射死了这个阿尔泰战士?” 林珊点点头,起码现在不会发抖了。
她还是有些头重脚轻,感觉像是无法站稳。
“唉,夫人啊,待燕一辈子都要记恨我了,”赵子骥说,“我也都没法饶恕自己。
” 林珊摇了摇头。
要开口说话竟然这么困难。
“这不能怪赵将军。
”又问,“待燕还好吗?” 赵子骥一直盯着她看。
他看看地上的番子,又接着看林珊。
他惊诧地摇了摇头。
“他本来要亲自骑马过来。
我叫他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夫人,任将军必须留在军中。
番军主力还在大营中,他们在得知西路军战败后会如何行动。
眼下还不能确知。
倘若他们打算过河,任待燕就必须率领水军顺江而下。
” “那怎么办?” 赵子骥吸一口气,说:“齐夫人,阿尔泰人胆敢此时渡河,我们就叫他有来无还。
” “那咱们就盼他快来吧。
”卢超严肃地说。
赵子骥还在看她。
他尴尬地说:“我所言句句属实。
早前一想到番子军中有人逃跑,他立刻就要独自拍马过来。
” 林珊说:“这附近还有很多村落农庄,东坡只是其中之一。
”她真的该好生控制一下自己的语调。
“是。
”赵子骥说,“可……” 他没有再说下去,大家都没有再说下去。
赵子骥叫五个弟兄留在这里,然后就返回西边了。
他的脸上藏不住事,林珊一望便知他内心无比纠结:他想留下来悼念死者,看他下葬,以此减轻自己那并无必要的负罪感,可他身为副都统制,此刻却远离战场,他的一举一动都表明他急于知道眼下的局势如何。
他们要把那番子的尸体和坐骑一并带走。
林珊如今明白了马匹非比寻常的重要性。
卢超竭力反对把士兵留在这里,他说军人就该到需要他们的地方去。
赵子骥则有自己的坚持,他说几位弟兄留在这里,是要在几个村庄里巡逻,搜捕落单的阿尔泰逃兵,还要烦请东坡费心照顾几位弟兄的吃住。
林珊知道,这大致上只是一些场面话,而且说得很巧妙。
他是任待燕的兄弟,人很聪明。
这五个士兵将留下来保护农庄,保护她。
她还没有心情去仔细思考自己对这一安排的感受。
她所知道的是,天黑以后,这样的保护措施的确让人安心。
她在头脑中一再重演自己在果园里看见番子时的那一幕。
她记得有只狐狸正看向番子,并且故意让她看见自己。
她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眼下她没办法清楚地思考问题。
今天她杀了个人。
她是个女人,她杀过人。
卢马的尸体就摆在堂屋。
屋里点着一支高高的白蜡烛,炉子里点着香。
继母和婶婶已经给他打理好了,身上擦洗干净,衣帽也穿戴妥当——正如她当初为父亲所做的那样,尽管那时正值围城,有司没有批准按照宗室规格举办丧礼。
她想起卢马如何向她和番子这边冲来。
卢马的父亲一直待在堂屋里,坐在墙边,一语不发,注视着其他人忙里忙外。
这个尚未娶亲、没有留下子嗣的年轻人,正配得上这份无言的哀思。
他的父亲静坐在这屋中,之前的泪水和那份不能自抑的哀戚,让他显得有些失态。
可说真的,又有谁能因此而非议他呢?又有谁会这样做呢? 卢马喊出的那最后几句话,也就是林珊听见却没听懂的那几句话,看来就是当初父子俩在零洲,锻炼身体时高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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