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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故事 向北向北向北(2/3)

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抽出了一把短剑。

他们的决斗不允许使用斧头,通常情况下以短剑了结,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个对一个。

在正式对打前,有人把两面很小的黑铁蒙面橡木底的盾牌塞到了他们的左手上,随后两名巨人就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两个人都醉得够呛,脚步踉跄,我觉得他们打着打着也许就会突然倒地呼呼睡去。

他们的剑尖摆动的路线又短又小,动作幅度不大但非常有力,如果盾牌挡住了剑的攻击路线,他们就索性加大力度狠狠地撞击那面小盾牌。

想象一下两座小山撞击在一起的样子吧,整个店堂似乎都在颤动。

每当他们有人被逼得重重地撞在店内的柱子上时,大团的沙土就从屋顶上掉落下来,我真害怕岩洞会坍塌下来。

我的朋友们平心静气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在那儿性命相搏,没一个人有上前去帮忙的意思。

鲜血一点点地从搏斗场里飞出来,血溅到围观者脸上时他们也不把它擦去。

雷炎破的力量不足对手,他那面盾牌在黑巨人的猛烈撞击下已经出现了裂纹,黑巨人暴喝了一声,挥剑又是一记重击,狠狠地砸在盾上,把盾打得散了。

雷炎破却一低头,从黑巨人的腋下钻了过去,猛然反身发力,一剑跺在了黑巨人的大腿上。

那家伙狂叫了一声,摔倒在一大堆桌椅瓶罐上。

雷炎破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然后蹲下身去看看那倒霉家伙的伤口。

“不,你还死不了。

”他说,然后站起来退开了。

黑暗的店堂后面随即冒出来几个黑衣黑裤、蒙着头脸的伙计,把那个倒霉的巨人拖了下去。

后来浑蛮力告诉我,如果他们发现那小子的伤很严重,雷炎破就会把那家伙的短剑塞回他手里,然后一剑割开他的咽喉。

“如果是雷炎破受了重伤呢?” “会由他的对手或者伙伴来下手。

”浑蛮力冷静地说。

“伙伴?”我的嘴唇一定变白了,“这我可下不了手。

” “你们是些古怪的可怜小人儿,”他怜悯地看着我说,“在战斗中死去总比在床上死去好,那是我们的荣誉所在。

” 雷炎破的鼻子流着血,歪歪倒倒地走到柜台那儿,轰隆一声倒入到一个黑色头发、光彩照人的美人儿怀里,那是他的奖赏。

后来我发现这种决斗在夸父们来说如同家常便饭。

那一天晚上我就目睹了四起决斗,两个人挂掉,两人重伤。

在我没看到的角落,鬼知道还有多少起流血争斗呢。

我想起了巨人集市外的那庞大墓地,难怪殇州的巨人会如此数量稀少。

后来浑蛮力告诉我,殇州有一个时期只生活着冰川夸父,他们都属于一个种族,个子比如今的任何一族夸父都更大更强壮,后来他们分散流落到殇州各地,才形成了现在的夸父九族。

据说冰川夸父直接接受了盘古天神的力量,所以他们高大英俊,外表如太阳一样闪闪发亮,面容如月亮一样皎洁温润;而他们的后裔虽然开拓了广大的疆土,但由于远离了神的祝福,开始慢慢地变异,变矮,变小,变了颜色,变成了现在的黑曜、双斧、白狼、寒风、青犴等各个种族。

哈狼犀他们属于双斧部落,平素游荡在冰炎地海边缘,而和雷炎破打架的那个黑巨人则是黑曜族的,远在殇州东北角的蛮古山脉下。

光是几次流血的打斗显然不足以让这些巨人收敛一些,就在我以为这场吵闹的宴会将贯彻始终时,突然间,所有的吵闹和打斗都平息了下来。

所有的人掉头注目门口,我看到门口慢吞吞地走进来一个黑影。

看惯了这些高大的战士,我几乎要以为那是个小矮子了。

事实上,那个新来者也有14尺高,他背对阳光站着,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抖动。

店里头鸦雀无声。

他已经是个很老的夸父了,脸上满是皱纹,体格粗壮,面色阴沉,还断了一条左胳膊,可这个干瘪的老头拖着破烂不堪的铠甲,叮当作响地穿过店堂走向柜台的时候,仿佛带过来一阵可怕的阴冷气息。

那些强壮的烈酒上了头的武士们却一个个恭敬地低下眉去,他们几乎是在向他致敬了。

我躲在桌子的阴影中,发现哈狼犀望向那位老者的目光里显然有另外的含义,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右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不过他很能控制得住自己,眨了下眼睛,光芒消失了。

老者行到柜台前,从背上甩下一个空的牛皮袋,说:“灌满。

” 柜台边上几名醉鬼鬼鬼祟祟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静悄悄地溜开了。

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夸父们这种如此明显地表达害怕的举动。

老夸父取出钱袋,拈起一枚钱币,放入到柜台上的草筐里。

这些简单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胆战心惊。

我注意到从他走进来开始,每一脚步,每一动作都非常的轻巧自在,没有多花出一分力气,也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这种在日常动作中表现出来的精确让人害怕。

所有的旁观者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他手里拿着刀子或者剑,也绝对会如此轻松不费多余力气地把敌人的头颅切下来。

他转头往外走的时候,右肩膀上有一个非常耀眼的火焰升腾的图纹在我眼睛里闪了一下。

出门前,他的眼睛扫过店堂,那里头没有锋芒,但店堂里没有人出声,我相信所有的巨人都感觉到了这股压力,因为老夸父消失的时候,我听到了巨大的风声,那是巨人们在松气呢。

浑蛮力把脚架回桌子上,舒舒服服地又灌下一口酒,他含含糊糊地说:“兽魂战士,最强大的武士。

据说整个殇州大陆只有不超过十二个这样的人。

值得尊敬。

” “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兽魂战士呢?”我问。

“他需要天生的资质和漫长的修炼,”浑蛮力意味深长地斜瞥着我,“那不是看武士的战斗技巧或者力量,需要看他是否能进入到一个状态,大部分的夸父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达到这个境界。

” “什么境界?”我自然而然地问道——我得承认,有时候问问题会演变成一种习惯,我会抓住任何可以问的话题发问,问到浑蛮力答不出来为止。

浑蛮力对此的反应是相当激烈的,他突然抽出自己的短剑,闪电般地一挥而下,我觉得剑锋带着风声滑过我的鼻尖。

我眼前的铜觚被干净利落地一切两半,那柄剑深深地跺入了桌子,震得桌上的杯盏叮当乱响。

浑蛮力放开剑柄,迟钝地朝我眨了眨眼。

我觉得他彻底醉了。

我把眼皮上的酒水甩掉,想着是把浑蛮力面前的酒偷过来呢还是再去要一份。

他说:“你看,你会注意到我拔剑之前有个明显的意图。

这是因为我先想着拔剑再去这样做。

所以你要是认真防备的话,就会躲过我这一剑……” 在我看来,他纯粹是在瞎扯。

这家伙突如其来的疯狂一剑,我觉得自己再怎么小心也没用。

“因为这一微小的停顿,如果是哈狼犀,他不但可以架开我这一剑,还可以顺势反攻过来,”浑蛮力继续说,“如果是那个老家伙,他不会让我有拔剑的机会——兽魂们已经做到了任何行动都不需要思考。

在他们的意识和行动之间,连一片纸都难插进去,这种境界就叫做兽魂,你们也翻译成‘无我’。

” “听起来跟真的似的——你是不是说他们在拔剑砍人的时候,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你有一天也会这样吗?”我这么问着,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这块料,”浑蛮力用力打了个哈欠,几乎把我吹落桌下,“你也不是。

喂,你老想这么多干吗,要不要给你找位姑娘?” 我看了看他身上靠着的那位漂亮女孩,她的修长大腿比我的腰还粗。

“谢了。

”我说,“再来一杯?”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夜的胡闹让我觉得非常难受。

我头疼如刀割,肚子像被人打了几拳,嗓子也疼,浑身不得劲。

他们也是如此,浑狐牙眼睛发红,头重脚轻;浑蛮力从后面的房间里爬了出来,使劲摇晃着巨大的脑袋,迷迷瞪瞪地东张西望,仿佛不知身在何处;雷炎破则不知道把漂亮的女伴弄到哪里去了,撅着屁股独自躺在一大堆破碎的酒桶碎片里呼呼大睡。

哈狼犀连踢带打,将伙伴们从桌子底下一个个地轰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们要出发了。

”他喊道。

我有一种感觉,他们其实不愿意离开这个酒店、这座市镇,不愿意到外面的旷野里去。

哈狼犀让他们出发的时候,他们仿佛有点不太情愿,但还是坚决地出发了。

在朝阳照射的街道上,浑蛮力把他身上的青肿展示给我看:“看,我和那娘们狠狠地干了一架。

” “谁赢了?” “哈哈。

”浑蛮力放声大笑,把我一把抓到他的肩膀上,“我带你去看弯刀。

” 牲畜市场在市集的西边。

还没到跟前,我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牛屎味。

他们想要购买的坐骑是六角牦牛。

我第一次看到这些畜生的时候,吓得浑身直哆嗦。

它们粗看上去不像牛而更像熊,而个头大如巨象,强健的肌肉在黑色的毛皮下涌动着,好像就要爆发的火山。

那些牦牛眼睛血红,像猛兽一样盯着人猛看,头顶上的六柄角以动人心魄的弧度高高翘起。

它们身上的骚味,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它们大声喷着鼻息,扭着脖子,用大角把一抱粗的雪松栏木顶得咯啦咯啦地响,它们张开嘴,长长的舌头像一条厚厚的大红锦舔着发黄的肮脏门齿。

看到如此凶猛的骑兽,我简直是六神无主,觉得要是没有这些栏木拦着,它们一定会冲出来把我踩扁吃掉的。

我问浑蛮力:“我也要骑这样的东西吗?我会被它们吃掉的。

” 浑蛮力把我的话翻译给其他夸父听,他们当成最好的笑话狂笑了一通。

我对他们傻子一样的笑已经绝望了。

看守牛群的夸父牧者跳进牛栏,抓住那些牛的角,将它们一头接一头地从畜栏里揪出来,把牙口掰给我们看,“看,多好的牛,牙口嫩,角根白。

光是这样的一副角就值一头牛的钱呀。

” 我看到它们的角时,才突然明白过来,那些长长的弯柄长刀,不是给人使用的,而是这些牦牛的武器。

他们将会把长刀固定在牦牛的角上。

我疯狂地想道,被角顶上一下,就得在身上开上6道口子,这可绝对划不来。

我对浑蛮力说:“或许我可以去搞匹马,再不然让我继续骑在你们谁的肩上……” 浑蛮力跑到一边去和哈狼犀交谈了几句,然后掉头跟我说道:“哈狼犀说你必须骑牦牛跟我们走。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马跟不上我们。

这些牦牛不但跑得快,在必要的时候还是你的帮手。

它们性格暴烈,什么都不害怕,难以杀死,不怕水,不怕严寒,是最好的坐骑。

它越凶猛,就越能给你帮助——战斗的时候,没有别人可以照顾你。

就这么定了。

” 我万分沮丧,面色苍白地看着牧者们将牛拖出来,烙上虎牙豹头的烙印,然后在它们的角上捆扎那些弯刀。

在那些凶恶的牦牛猛烈地甩头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飕飕的风声,六把长刀仿佛给粗恶的牛头戴上了一个明晃晃的刀冠。

我希图他们能作出让步,但他们以夸父的方式作出了回答。

雷炎破一把拎住我的脖子,把我甩上了一匹牦牛的木头背架上。

“没有人能帮助你,”他们吼道,“拉紧缰绳,抓紧。

” 我在心里头破口大骂,对夸父的愤怒在那一瞬间里超过了对牦牛的恐惧,不过我已经没有机会对雷炎破表达我的愤怒了。

我座下的那头牦牛疯狂地蹶着蹄子,吐着白沫,狂暴地飚了出去。

我忘掉了任何其他的意识,只能拼命地拉紧皮缰绳,透过木头座架前那乱蓬蓬飞舞的黑毛观察前面抖动的路。

牛背上颠簸得厉害,我的屁股总是落不到背架上,要不是拉住木架前轼,我一定会像风筝一样飞到半空中。

我听到了夸父们在后面传来的轰轰笑声。

“走吧。

”哈狼犀吼道。

他们一起跨上牛背,在后面紧追上来,把我的牛夹在中间并肩齐驱。

那些巨人们欢呼大叫,七头六角牦牛一起在铺满了薄雪的道路向着西方跑去,交错的蹄子卷起大团的雪雾,把巨人集市淹没在其中。

我们向西跑了下去,伴随着这些无所畏惧的战士,我慢慢地将一颗心放下,开始捉摸驾驭六角牦牛的技巧。

这些牛虽然疯狂奔腾,却对背上的骑者没有什么敌意,它们不像烈马那样老是试图把人甩下来。

在跑了两个时辰以后,夸父们夹着我的牛,集体转了一个大圈,转而向北,朝着那座淡红色的高山脚下奔去。

“得空就摸摸它的下巴,它会喜欢的。

”浑蛮力骑在我的一侧,大声对我喊。

“我摸不着。

”我苦恼地回喊,冷风呼的一声灌满了嘴巴。

他们知道我的手短的。

浑蛮力疯笑了一阵,幸灾乐祸地说:“那就拍它的头顶,你必须和它说话,让它了解你。

否则等你下来,它会要你好看的。

” 让我和一头牛说话?我暗自想,我宁愿和一棵树、一块木头,或者一条船交谈,那也不会显得如此傻。

最后我还是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摩挲牛头顶的星状白色长毛,“好牛,”我说,“好牛。

”除了这个词,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了。

浑蛮力笑得几乎从牛背上翻了下去,“它听不见,”他给我出主意说,“你得爬到它的脖子上,对它的耳朵说。

” 我看了看牦牛粗短的脖子,以及蹄子下面急速飞掠而过的雪原丘陵。

“得赶快,天到正午的时候,我们要下来歇息,然后翻越古颜喀拉山。

你要是不想在那儿被切成块的话,就得赶快。

”浑蛮力说,拍了拍他那头牛,那牛昂起头来,像是等着看笑话似的斜睨了我一眼,然后甩蹄跑到前面去了。

这会儿我已经慢慢摸索到了一些驱牛的技巧,发现这和在疾风中拉紧帆索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而且我对这些接二连三逼迫我必须完成的事情感到无比愤怒。

“妈的,别小瞧小人儿。

”我带着点疯狂地在牛背上站起来,一鼓气翻过了前轼,跳到牛脖子上,两腿把它的颈夹得紧紧的,一只手揪起满是长毛的牛耳朵,冲着里面喊道:“你他妈的是头好牛。

你听见了吗?狗娘养的,给我好好跑着,别让我为了你丢人。

” 那头牛以一声怒吼作为回应,它放蹄奔到前面去了。

起伏的雪原在我的脚下掠过,我就如同在一艘颠簸的快船上快速前行。

向北。

向北。

向北。

我们疯狂飞驰,光秃秃的树干在我们两侧一掠而过。

越向北方而走,海拔越高。

空气冰冷如铁,雪深得埋住了牦牛的蹄子,牦牛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发现骑在牛脖子上也很舒服,于是消灭了爬回牛背的念头。

驾驭坐骑不再是问题了,但另一个疑虑却悄悄地浮现了出来:夸父们为什么需要如此凶猛的坐骑来帮助自己呢。

哈狼犀骑在我的身侧,他一声不吭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敲了敲我背上的弓:“你最好趁空多练习练习,看那只兔子。

” 我在前面的一堆乱石上也看到了那只溜达的灰兔子,在我们驰近的时候,它顺着路沿颠颠簸簸地跳着。

我拉开弓,回想着多年前老师教导的射箭诀窍,稳住左胳膊,右手急速拉弦至耳边,觑准了就是一箭。

可那一箭偏了有三四尺远,兔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跳跳蹦蹦,跟着我们往前跑,直到我的第三箭擦中它的后腿,它方才大吃一惊,一瘸一拐地拖着箭跑了。

“这很糟糕。

”浑狐牙龇着牙说,他骑着牦牛奔在我的右侧,突然一个翻身,已经从背上摘下了他的大弓,啪的一箭射了出去,我听到了空气剧烈的劈裂声,那支箭呼啸着从我的耳边飞过,居然凌空将一棵树射为两截,树冠稀里哗啦地倒入雪堆中。

浑狐牙朝我耸了耸肩膀,打着牛跑到前面去了。

他们在每头牦牛的背上装了两大皮袋的酒,不但自己喝,也用来饮那些牛。

我们打尖的时候,浑蛮力逼我提一小袋酒去饮自己的牛。

牛头上的六把利刃镜子般明亮,我胆怯地看着里头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犹犹豫豫地想绕到背后过去,浑蛮力喝道:“正对着它走过去。

” 牦牛已经闻到了酒味,不耐烦地喷着气,踹着蹄子,但看上去倒还老实,在把毛茸茸的嘴唇凑到酒袋里去的时候,它的眼睛翻起来望着我,依然通红通红的,好像烧红的火炭,但看上去不是那么可怕了。

浑蛮力告诉我它们的视力很差,全靠听力和嗅觉分辨敌我。

如果从背后接近它,它只要稍一摆头,就能把我切成漂亮的四个整块。

我们翻过了淡红色的古颜喀拉群山,眼前是一片舒缓开阔的荒原,四周的山岭上散布着亘古不化的冰川,牦牛奔跑起来轻松自在,但我发现夸父们越往北就越紧张。

这表现在他们开始说越来越多的笑话,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多没有必要的夸张动作。

凭借强大的武力和残忍的性情,他们中的一名武士就可以对付其他大陆上的一整支军队。

我不明白这些高大得如山岳一样的战士,在担忧着什么。

你要是问他们,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有一次休息,雷炎破踱到了我身边,用蹩脚的蛮族语跟我说:“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他们交换了臂环,她将成为他的妻子。

” “谁?” “浑蛮力呗。

”雷炎破灌了口酒,哈哈笑着说,“你没看出来他生病了吗?” 我只看出来雷炎破妒忌极了。

他自己愚蠢到为一个娘们打了一架后又醉倒在地,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责怪别人的理由。

不过浑蛮力臂上系着的那个铜盘子确实不见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精致的金环缠绕的子午花圈。

如果有人盯着它看的话,那个巨人会显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不过他并不故意去掩饰它。

我们翻过淡红色的古颜咯拉山后,向北走了两天,然后又是一条狭长陡峻的山,此后我们骑在牦牛背上渡过了三到四条冰河,天黑的时候,我们就找块巨大挡风的岩石下来休息,照例是闹哄哄的晚餐聚会和没有警卫的露宿。

不同的是如今我们可以挤在牦牛的厚毛下御寒了。

不知道为什么,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漫长。

到后来,太阳只是短短地在地平线上露个头,随即就沉入白茫茫的冰原之后。

夸父们绝不愿意在黑夜里多走一步。

我们再次翻过一座满是裂缝和厚冰的高山,然后面对着真正的雪原,雪厚得能吞到高大的六角牦牛的胸前。

我们不得不轮流骑在前面,为后面的队伍踏出一条雪道。

在这片艰难行进的雪原上,我们整整走了三天,直到看见了位处极北的天池山脉。

这道山脉过去只存在于那些海客和游商虚无缥缈的传说和流言之中,关于这道山有许多不切实际的说法。

比如有的人说它高入云天,夸父的祭司在其上种植了巨大的扶桑树,以爬上天空与星辰交流;还有人说此处气候严寒,五官或者手指只要暴露在外一刻钟时间,就会冻掉。

还有些传说中提到,天池山没有根基,它们的脚下是一片庞大的永不冻结的海,它就在其上漂移。

关于最后这一个说法,我是真真切切地在天池山的脚下看到了一些迹象。

我看到的天池山若非被厚厚的冰覆盖住了,就是本身即为冰山。

最奇怪的就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地方,山脚下却有一泓湛蓝的没有结冰湖面。

冰湖宁静得没有一丝波纹,仿佛沿着山脚镶嵌的一面曲折细长的平滑镜子。

湖面上有一些厚冰连接成的冰桥,铺成了通往山麓的通道。

冰很厚,即便是沉重的六角牦牛踏在其上也没有问题。

我看见两侧的湖水深不见底,如果弯下腰去掬一捧水,它会立即在你的掌心结成厚冰。

“爬上这座山,就是原冰川了。

”浑蛮力和我说。

我张了张嘴,没问出来“什么叫原冰川”,这会儿我的嘴唇已经被冻成了紫色,只觉得呼吸困难,举步维艰,那些大家伙们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跨越冰湖之后,在正式爬山之前,夸父们点燃了一堆火。

他们恭恭敬敬地在火前依次划破手指,滴下了自己的血。

我刚想嘲笑他们的这种简陋的祭祀方式,雷炎破已经像抓小鸡般一把把我按住,然后拖到火前,将我的手抻到火堆上,一刀划开手指,让血滴到熊熊的火焰里。

好吧。

我愁眉苦脸地按紧手指上的伤口,告诉自己在这帮野蛮的巨人面前,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哈狼犀脸色凝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人儿投入火中,然后带着巨人们跪伏在雪地里——当然啦,我也雷炎破压着跪下了,为此我们还有一段小小的争执。

“让你参加我们的仪式,是我们已经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一员。

” “按我来看,这可不是好事,”我嘀咕着说,“喂,喂,别太用力好吗,这儿的雪很深……喂……” 对他们来说并不算深的雪对我而言就很成问题。

雷炎破把我往下一摁之后,我就不剩什么东西在雪面之上了。

他们在那儿开始齐声颂祷: 无可思磨灭唯密主火 无可智磨灭利微妙山 无可勇磨灭观视度母 雪岭胜贤顶盘古大冰川 我七人善慧称扬祷于山脚 令我至你足下 我没有学过任何法术,对于感受星辰力量而言,我是一个相当迟钝的人,但此刻他们密密地不断重复的祷词如阵阵松涛一样压过我的耳膜,我突然心里一动,只觉得一些流萤飕飕地越过我的头顶。

我偷偷地抬眼观看,看见他们都像泥雕木塑一样呆立在当地,只有口唇微微颤动。

火焰变得苍白起来,越来越耀眼,但火苗摇摆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灭掉,随即篷的一声炸开了一团火花。

那个铜人滴溜溜地转着,像被一个无形的手提着般,漂浮在火焰上方。

它的腰带上,显示出一行奇怪的夸父文字。

他们齐齐松了口气,轻松地笑着,停下来开始喝酒。

我看到他们个个脸色苍白,仿佛耗了许多力气似的。

上山的路隐藏在那些巨冰的缝隙里,非常陡峭,而且又滑不唧溜。

我们成一字队形向上攀爬。

哈狼犀走在最前面。

他咬紧嘴唇,腰背挺直,脸上带着庄严和不可触碰的神气,我透过他握住缰绳、微微颤抖的手看出他其实很激动。

其他的夸父依旧嘻嘻哈哈地嬉闹,但都好像小心地避开哈狼犀的目光。

在夸父的传说中,天池山非常古老,几乎和天地一样古老。

天池山的山体极端碎裂,厚厚的冰上全是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显露出来的小路也是千头万绪,缠丝乱麻一般难辨。

我看到哈狼犀那宽厚的左手里托着那个带底座的闪闪发亮的小铜人,每到一条岔道上,铜人就会吱吱嘎嘎地转动它的细手臂,指向某一个方向。

它仿佛熟知山里头每一条道路。

夸父们催动牦牛,鱼贯而前。

道路若隐若现,突而转入危险的冰沟谷,突而穿入隐藏在山腹内的巨大冰窟窿,突而被冰雪覆盖得根本看不见,但那具小铜人始终指出了它。

那个小铜人很小很精致,握在高大如斯的夸父手里,显得非常怪异。

它所拥有的这种精细的亘白系魔法势必也不是普通的夸父能施出来的,难怪寻常人等无法找到度母的下落呢。

我想。

夜里我们依旧露宿,就在一小块被风吹走浮雪的平台上休憩。

夸父们破天荒地没有倒地就睡,自从跨上这种冰山以来,他们越来越显示出一种小心谨慎,和我所了解的跨越冰炎地海的夸父迥异。

哈狼犀排定了值班的人。

浑破怒和雷拔丁睁着大眼,手扶战斧的柄,经夜未眠。

“去见度母很危险吗?”我问浑蛮力。

“你想什么呢?”浑蛮力不快地说,“当然不。

除非你迷了路。

” 他不太想搭理我,很快睡过去了。

如果他这么回答,我就不明白他们在警戒的是什么危险了。

值夜的人每天轮换,但是他们第二天白天并不休息,而是在牦牛背上精神十足地继续前进,直到了当夜的营地才去睡觉。

天空几乎始终是黑的,即使白昼也能看见所有的星辰。

太阳仿佛一枚白果,慢吞吞地在地平线上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深渊。

哈狼犀最后和他们的武士们停在两道冰峰中间低垂的垭口前站住了脚。

这儿两边的陡峰高有万仞,挂满了倒垂下来的冰瀑。

一道深蓝色的光溜溜的冰壁直垂下来,将垭口堵个严实。

冰壁又高又陡,就连最善攀爬的高冠叶猴看到这道冰壁也会啾啾哀鸣。

我正对那道蓝色的冰壁看去,觉得透明的冰壁中影影绰绰地有什么东西,注目看时,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往后一跳。

连那些夸父们赶过来看的时候,也都惊讶得呆住了。

深蓝色的冰里冻着两名天神般高大魁梧的武士。

他们身披铁甲,挥舞巨斧,那副挺胸凸肚的姿态如同虎豹般凶猛。

透明的冰壁把一左一右两名武士凝固的怒容反射得扭曲歪斜了,但依然看得出他们怒目圆睁、怒须如戟的模样。

他们的高大让人极度震撼,就连哈狼犀他们也难以望其项背。

我甚至在想这两个冻在冰里的铁甲武士到底是上古的夸父,还是已经超出了夸父的范畴,进入了神的行列。

他们一手挥舞大斧,另一手向前翻着掌。

两人的手势各不相同,一个是将拇指中指连接成扣,另一个曲起无名、尾二指,似乎在表述什么。

在他们的掌心里,都以红笔描着奇怪的文字,和我曾经看见的哈狼犀那个小铜人的字很像。

“就是这儿。

”哈狼犀说,他带着一种奇怪的口吻,那是种对流逝的无穷岁月的尊崇和哀悼。

夸父们凝目矗立,他们看着冰壁里的冻住的武士,口唇颤动,似乎有种跪下去顶礼膜拜的冲动。

哈狼犀伸出一只手贴在冰面上。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却是坚定而沉静地一个一个念出了巨人掌心上刻着的字: “古里那,坚来悉,汪波,将悲样。

” 随着他的话语,我们脚下的万古坚冰仿佛抖动了起来。

到处是淅淅沥沥的碎冰掉落的响动。

一群瞎眼的雪琼鸟飞出它们藏身的雪窝,石头一样坠入脚下的深渊里。

我惊惶地四顾,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然后,哈狼犀掏出铜人,缓缓念出了铜人腰带上的另一行字: “竹简,宗可玛,炯增,桑威达,索玛帝。

” 我仿佛被人猛烈地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上。

六角牦牛疯狂地嗥叫起来。

脚下的冰劈里啪啦地裂开数条深不见底的缝。

冰峰上面大块的冰岩摇动着,滚落下来。

突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光,耀眼夺目,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阻隔在眼前的蓝色冰壁仿佛被融化在这道白光里了,它不情愿地收缩后退,突然飞快地向后退出了一整条长长的光明通道。

白光里,那两个堵住去路的武士不见了。

哈狼犀收起铜人,他的嘴唇四周发白,当先牵着他的坐骑,在白光里向前走去。

浑蛮力示意我跟上,“低着头往前走,别往两边看。

”他恶狠狠地对我说,话语中没带什么好气。

我知道这家伙也是心绪不宁。

他们都知道些什么,而唯独我什么也不明白。

我们依次牵着牦牛——它们犹犹豫豫地挪动着蹄子,不太乐意往前走——跟着哈狼犀走入了那道白光。

我猜想高大的武士和铜人告诉哈狼犀的咒语,属于最诡秘的寰化系魔法的一族。

寰化是一颗诡秘的星辰,它代表着游荡、偏离和旁观,代表着神祗之眼引导的精神游荡,它总是偏离于主流之外,保持着距离,默默观察世间一切。

一名夸父族的度母,需要如此严谨的魔法来守护吗? 四周里仿佛有无数的声音放出来,在我们身周盘绕飘拂,更有阴风惨淡,从我们身边飕飕地冲了过去。

等殿后的雷拔丁牵着的那头牦牛尾巴一越过山口,白光猛地一晃,闪了两闪,四下里收了。

来路又变成了一道高高耸立不可逾越的冰壁。

我心下忐忑,觉得仿佛窜进一个不该擅入的陷阱。

越过那道垭口,前方豁然开朗。

我们发现自己在往下俯瞰着高高低低的冰川,一直向外延伸到朦朦胧胧的北方天空下,但这和我们一路上所见的冰川都有不同。

我抬头闭眼,在空气里嗅到了盐的味道。

这不是冰川,这是海啊。

这是一片冰晶剔透的海,波涛翻滚,浪尖高耸,仿佛依旧保留着昔年那山崩地裂般的呼啸,但它们全都在一瞬间里被冻住了。

时间随之停止,任凭外面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这里始终保留着千万年前冻结的一瞬间。

哈狼犀催促我们前行。

他和他的武士们显然对这片异境带有极大的警惕,我看见他们跨坐在牦牛背上,好几名武士都把短剑拔出了鞘。

与羽族人将箭袋背在背上不同,浑狐牙把两只箭筒斜挂在牛脖子左右,看上去极为方便他左右开弓地射击。

我们下到了冰海,在高低起伏的大块大块的冰中间寻路前进。

地上的厚冰都是透明的,借着越来越微弱的日光可以隐约看到海的深处,那下头似乎有无数的裂缝和空洞,拼构成错综复杂的细碎花纹。

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了一座冰坡,坡高有三十尺,滑不唧溜,密布着狼牙一样的冰晶浪花。

在坡顶上我们看到前方又是一道三十尺的冰冻波澜,它们带着很明显的弧型,凸出来的肚子朝向我们,两侧延伸向远方。

我慢慢地看出来波澜的形状是一个个的同心圆,最大的浪圈从我们下来的垭口算起,直径大约有三百里宽。

这些浪花是向外扩散的时候被冻住了,而我们就在朝圆心进发。

风把汗凝结成的冰碴从皮肤上刮掉。

我几乎不敢想象有什么样的撞击能击起这么大的波澜,什么样的寒冷能把这样大的一片海突然冻结? 牦牛在又溜又陡的冰坡上走得很慢,冰在它们的蹄子下嘎叽嘎叽地响,当我们又爬到一圈高耸的冰峰上时,看到远方圆心的位置上,有一道影影绰绰高大的城墙,高高的灰色岩石露出冰面,四周围绕着一圈极其高耸绚烂的浪圈。

夕阳的光被那一圈透明的冰浪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就仿佛一朵盛开的妖异冰花。

我们走得更近了,离那座城池越近,就越冷,仿佛那座城池就是寒冷的源泉。

我披上所有的毛毯和那条豹子皮,还是冷得牙齿直响。

不知道为什么,那座黑色的城池给了我一种不祥的感觉。

它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儿,就如块被遗弃的黑色石头,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我们跨过这些起伏的冰海耗费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

夸父们一点都不说笑了,他们骑在牛背上,望着天空一声不吭。

太阳正在落下。

黑暗如同一匹野狼,飞快地吞食着天空。

哈狼犀勒住牦牛,冷冷地问道:“还有多少酒?” 雷炎破回答说:“大约十二袋吧。

” “晚上不休息了,扎起火把,继续前进,天亮的时候正好能到那个地方。

”哈狼犀说。

他们开始用带来的木柴和布片密密地扎成把,然后把酒浇在布上头,在忙碌之前,他们不忘记给自己先灌上一大口。

在他们忙着的时候,我带着点敬畏地望着那座死去的城池,问浑蛮力:“你们的度母就居住在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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