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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1/3)

我曾是黑水团佣兵,那些冷血杀人魔王中的一员。

二十四年在维玉森林的那场夜袭中,我和五十人一个接一个地摸入巨斧悬崖上蛮人的营地。

锋利的刀子从蛮人后脖子捅进去的时候,那些围火而坐的北方人尚且没有发觉,甚至还在抱怨着森林里的潮气和炎热。

我们烧掉了他们的粮草,回来了十二人。

二十六年我们袭击了蛮人回瀚州的船队,那次我们中了埋伏,但仍然将被蛮族人掠劫走的王族财宝夺了回来。

他们原准备将它们运回悖都展示,然后把其中的黄金熔铸成草原汗王的金椅子。

二十七年我们靠两百根长矛死守风声峡三十天。

等到风铁骑的援军到来时,我们剩下六十人,但峡谷还在手里,而蛮人至少在周围倒下了一千人骑。

黑水团冷酷无情,纵然面对死亡也绝不后退,这为它赢得了宁州第一勇士团的名声。

我还可以告诉你过去的许多辉煌战绩,但这没用,生活正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走,从我们抓住剑柄满是老茧的手中溜走,从我们掩埋兄弟糊满鲜血的手中溜走,从我们数着为数不多银毫的手中溜走。

蛮羽大战整整打了六年,武弓二十四年到三十年,蛮人最终退走了,可是羽人也未见赢了这场战争。

月亮山麓东侧基本全毁了,村庄烧成白地,城池化为瓦砾,羽人引以为傲的森林成了流兵的老巢,世界一团混乱,是的,失败是双方面的——而对我们来说,这也不算件坏事,如果这个世界依旧青春洋溢,奇妙万分,那我们才不适应它呢。

仗打完了,佣兵团就被遣散了,豁出性命挣到的钱只能维持一小阵,后来我听到消息,原黑水团几位伙伴加入了茶钥城一家规模较小的佣兵营,为来往客商做路护,他们的团长与我在战争中也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我也加入了进去。

那时候蛮人败退的军队回不了瀚州,许多北方人散入勾弋山的森林当起了强盗,路面上不太平。

佣兵营的生意起先还能维持,团长向慕览也有心重建黑水团的威名。

只是好景不长,没半年先是青都羽太子造反,搞得人心惶惶,随后又突然爆发了瘟疫,来势凶恶,转眼在勾弋山东麓蔓延开来。

道路阻隔,行人断绝,生活一下变得艰难起来。

据说瘟疫是可恶的蛮子留下的。

他们大军中先有人得了病,于是把病死的人扔进水源地里,将病毒四散传播开来。

据说当年厌火城的围城战,他们还将病死者绑在投石器上投入城内。

蛮子,或者蛮人,无论过去有多么可恶,这一恶行都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仇恨,人人欲见而杀之。

那时节,瘟疫最重的地方是南药东部一带,沿勾弋山麓维玉林一线特别严重。

我们所在的茶钥还好,但也传闻有人从南药过来后突然就咳嗽发烧,转眼带倒了周围一群人,只是谣言纷纷,谁也没亲眼见过。

茶钥城人心惶惶,起初只要听说有人自东北边来,守城兵便拦住了不让进城,最后凡是外乡人就都不让进城。

我们先是开始恨蛮人,然后就开始恨外乡人。

过了没几天,原本滞留在城里的外乡人,只要无人做保,常会被人打死扔在街头。

道路很快彻底断绝了。

茶钥虽然是宁州登天道上来回的要冲,我们也是这附近最出名的勇士团,却也照样接不到活干。

向慕览要考虑营里数十弟兄吃饭的问题,债主又三天两头上门,不由愁眉不展。

向慕览行伍出身,早先在风铁骑的部队中担当骑兵军官,虽然为人凶恶死板,不招人喜欢,对待手下人却是极公正,大家对他很服气。

他左手手腕齐根而断,装了只铁钩子。

我们跟了他很久,也不知道那只手是怎么断的。

他脾气不好,自然也没人敢问他。

那一天向慕览带了几名弟兄上酒馆喝两杯消愁,没想到却喝出笔雪中送炭的生意来。

我们在酒馆里碰到一个文士,看上去落魄潦倒,却从包里掏出了大锭的金子,要我们护送他和一位女子去冠云堡。

冠云堡,远在宁州北部,这一路下来价钱可不菲,而这主顾似乎毫不在意佣金的事。

“这条路可不平静,”向慕览说,面无表情地喝了口酒,“你们多少人,多少车仗行李?” “没有行李马匹,就我们二人。

”文士说,指了指角落里坐着的一名女子。

我至今还记得在酒馆里初次见到那女子的情形。

她身形柔弱,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长凳上,对身遭的一切仿佛全不放在心上,模样就如同白瓷做成的娃娃般让人心生怜惜。

她的衣裙水一般长长地拖在光滑冰冷的木地板上,虽然破了,那料子却是难得一见的质地,从腰间的衣服皱褶处垂挂下一件凤鸟形玉佩,看上去贵重非凡。

向慕览的眼睛一向如老鹰般锐利,我猜想他也注意到了。

“我们前往冠云堡投奔亲戚,不巧途中碰到了瘟疫,仆从都逃散了,可路还得走。

听说你们是这儿最好的路护……”那文士把包裹一抖,只见金光耀眼,里头竟然滚出一堆金子珠宝来。

他骄傲地点了点头,指着这堆宝物说:“条件只有三个:不要问我们是谁,不要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不要问我们去找谁。

只要送我们到目的地,这些金子珠宝,就全都是你们的。

”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金子,还有镶嵌大粒宝石的首饰、明珠、祖母绿,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些东西怕是够买下茶钥城一整条街道了。

要重建黑水团,这就是机会了。

向慕览的手却稳稳的,将一满杯酒端到嘴边一口喝掉。

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地说:“如果这样,我们不能接这活儿。

” 那文士先是惊愕,然后是生气,连胡子都竖起来了。

大概没有人会如此倨傲地面对这堆财宝。

看他的模样,似乎想要破口骂出声来,又拼命忍住了,一卷包袱,带了那姑娘就想离开。

向慕览还是蹲在凳子上,他的剑却哐啷一声跳了起来,插在了桌面上,尾端忽忽颤动。

我们旁边站着的几名佣兵也没闲着,一面墙似的堵在了门口。

文士的眼珠子几乎从眶里掉了出来,向后一蹦,跳到了桌子后面,指着向慕览,胡子乱抖,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憋出一句:“怎么,光天化日……你要抢劫吗?” 向慕览抹了抹下巴,说:“你不隐瞒我们任何情况,我就带你去北边——这是为了对我的手下负责,我们不能担当自己担不起的风险。

况且,这也为了对你们负责。

”他转头看了看那位立在一旁的女子——她对身边的刀光剑影毫不在意,仿佛此刻身在千里之外。

向慕览的脸上历来都没有任何表情,此刻却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赞许那女子的胆色。

他又转头对那文士说:“你真要出门,我也不拦你,但你们是外乡人,包裹又沉重,在这座城里只怕不能活着走到两条街外。

” 那文士看上去无半点行路经验,只道是有钱什么事都能办成,此刻被向慕览一言点醒,看着我们让出的大门,哪里还敢走出去。

他脸色阴晴不定,想了半天,最后只得无奈地垂下头去。

他俯在向慕览耳边嘀嘀咕咕,良久方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向慕览面色越来越黑,就如铁板一般。

最后向慕览拍了拍袖子,站了起来,面如铁板,不带表情地走到桌子上摊开的包袱面前,伸手拣起一枚小小金羽铢,揣入腰带。

那文士如遇大赦,喜笑颜开。

我们知道,这就算收了主顾的定金了。

按道上规矩,这笔生意我们佣兵团就算接下来了,此后不论如何险恶,豁出多少性命,也要完成。

信誉就是佣兵的性命,丢了信誉,佣兵营就可以解散了。

向慕览低声吩咐副手颜途说:“收拾东西,人不要多,叫上几个懂事干练的,今晚就启程。

” 颜途也低声问:“走哪条路?” “穿维玉森林,然后老鸹山。

” 颜途脸色一变,仿佛没听清楚般追问:“走凄凉道?那可是贴着疫区边上过。

” “去准备吧!”向慕览寒着脸挥了挥铁钩。

他的话出口就是命令,不会重复,也不容任何人反对。

颜途弯腰点头,带我们匆匆回营备了马和干粮,还有其他路上需要的物资,然后回酒馆接了向慕览和两名主顾。

颜途带上了柳吉、罗耷和罗鸿兄弟俩,再加上我。

我们五人都是原先黑水团的兄弟,十年血战里一刀一枪换来生死之交。

颜途选了我们,看中的就是老兄弟忠实可靠。

除了一人一匹坐骑,颜途还另外备了两匹驮马,我们等到天擦黑就出发了。

时近入冬,晚上朔云蔽月,寒风已起,我们一行人都罩上跑长途用的羊毛大斗篷,文士和那少女也不例外,戴上大兜帽后,低着头跟在队伍里,根本看不出谁是谁来。

风从兜帽的边缘窜入脖颈,马背轻柔地起伏,仿佛慢动作奔跑,手上摸着黄铜的剑柄,同伴的身影在身边起起落落。

我们才不管要去干什么,只要目标清晰,团结有力,我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这一切就足够让人愉悦的了。

生活在我们四周突然变得坚实起来。

城门口的老李见到我们的行伍有些惊讶:“老向,这大半夜的又要出镖啊?” 向慕览含糊回答了一句,打马冲出城门,我们紧随在后,一道烟出了城门,摸黑走了有半刻钟,猛然听到一声响箭,从背后城门楼里笔直飞上天空。

大家伙儿脸色一变,知道这是茶钥城封城的信号。

向慕览也不说话,低头黑脸,在马鞍上扶着剑柄,往前直奔。

我们跑了二十多里地,再回头已经看不到茶钥的灯火,看马儿已经大汗淋漓,支撑不住了,不得不停下来歇歇马。

路边正好有个饮马水井,我低头摇水井轱辘,一抬头看见井边的歪脖子树上贴了张什么纸头,黑糊糊的也看不清楚,刚打开火褶子想照个亮,向慕览从旁边一步跨过来,把我刚点起来的火绒捏灭了。

他站在树前,一翻手腕,长剑出鞘,霍霍有声,在树上划了几道,那张纸哧的一声掉落下来,被向慕览一把接住,折了几折,收入怀里。

我提着水桶站到一边,不敢多话,饮完马继续赶路。

只是大伙儿心里头都藏着一团谜,越跑越是烦闷,只觉得周天的黑暗浓稠得像糨糊一样,缠绕得人行动缓慢,连思维都迷糊起来。

到了天明,大家停下来打尖吃早点。

颜途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上前递水壶给向慕览的空当,问:“封城的号箭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冲着这俩红货来的?” 向慕览沉默了一会儿,说:“都是自己兄弟,我不能隐瞒你们。

大伙儿自己来看吧。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给大家看,原来是张布告。

太阳还没出来,但东方天际的亮光已经足够我们看清上面的字了: 缉拿反犯一人,有执来报者,赏三千金铢,帛万匹,报其下落者减半,知情不报者同罪。

青都羽银武弓王翼 武德四十四年月十一 赏格的上面还用墨笔画了张小小脸儿,不是我们护送的那姑娘却是谁? 颜途沉吟起来,“向头儿,你打算……” “我打算送他们去冠云堡。

”向慕览面无表情地说。

颜途苦笑了一声,拿着水壶的手抖了抖,“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十二年前,就是这女孩的父亲在莽浮林将我左手砍断,”向慕览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时刻铭记在心,今天就是报答的时候了。

” 六年前我们刚刚在羽人的军营里聚首时,只是一群毛头小子,那时候向慕览已经是风铁骑手下颇有声望的铁手游击将军了。

而更早之前,他有些什么故事,我们还真不知道。

空气里仿佛有融化的雪片,凉丝丝的。

树在越来越亮的天幕上投下碎碎的暗影,仿佛鬼魅的头发。

向慕览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大了点,他们显然听到了,文士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雪白,身子又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勉强笑着,说:“向团长,这个玩笑开大了吧?你可是拿了我金子的。

”而女孩子在我们的目光里垂下头去,但我看得清楚,她眼睛里一丝害怕的神情都没有。

向慕览的左手既然是被女孩的父亲砍断,就该送她去官府,何必还要冒着危险送她去冠云堡呢?而他拿了定金,那就算有天大的恩怨,也不能损害我们的信誉。

我们心里起疑,一个个转头看向那女孩。

我对她充满了好奇。

这是个奇怪的女孩,她缺乏十四岁少女应该有的那些东西——恐惧,羞涩,或者别的少女该有的情感,代之的是另一样东西,只是我现在还看不出那是什么。

向慕览摇了摇手上的布告,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竟然浮出一抹难看的笑来,“三千金铢,哈哈,没多少人值这个价码。

我年轻的时候被悬赏了二百铢——别这么看我,颜途,没有人生来就是军官。

” 他的话像一柄薄刀劈开我们转来转去的心思。

我们着实吃惊不小,想象不到眼中这位将法理和信誉视为生命的团长曾是个强盗。

他挥了挥手,左手那柄铁钩凶猛地划过空气。

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山林人。

羽人不是应该生活在森林里的吗?至少在那些蛮人占据了它之前。

没错,那时候在森林里的事情也不多,我年轻的时候带了帮兄弟在莽浮之林里打家劫舍,做着没本生意,晚上就睡在林中营地里,占着路熟,围剿的官兵找不到我们。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那一次我们做了笔好买卖,不但抢了几车美酒,还带走车上好几名女人,连夜逃到山里的营地,喝酒胡闹,玩了整宿。

等到早上醒来,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营地四周更是人喊马嘶,狗叫个不停。

我吃了一惊,想跳起来,却发现四肢动弹不得,原来早被捆了个结实,扔在地上。

我想开口喊人帮忙,进来的却是两名盔甲闪亮的皇家士兵。

我被推到一片林间空地上,看到自己那些灰衣服的兄弟也都被捆着扔在那儿。

后来我才知道,青都羽王围猎至此,听说强盗猖獗,令随扈诸军参与剿灭。

二王子翼在天年方弱冠,主动请缨,设下了这个小小陷阱,果然将我们一举擒获——他送上美酒,又让那几个妓女一路留下记号,将御林军引到我们的营地。

我被押到羽王面前,那时候心里还想,这辈子也算看见过皇家的风采,活得值了。

武弓王胡子雪白,修剪得格外整齐,穿着金红格子相间的大袍,盾牌边上滚着金子色涡旋,当真是好大的气势。

安放羽王的神木椅的那块大石头,原本是我召集手下弟兄议事时坐的地方,别的土匪都没权力坐——但那时候我可没敢计较这一点。

哈哈。

羽王看着我们被押上来,转头问身后:“你们说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二王子翼在天神情高傲,他很漂亮,面色白皙,绿色披风下角绣着仙茏草盘曲的藤蔓,光看面容的话,他就像一朵花儿,但站在那儿又如同一柄出鞘的剑,让人害怕。

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只皱了皱眉,就道:“全都处死。

” 但让我们这些目无法度的匪徒低下头去的,并不是二王子那柄锋利无匹的剑。

二王子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外表盔甲都不出众,但眼神透亮温和,仿佛一阵风吹到人心底,他站在那儿,比二王子偏后半步,身材也不比二王子高多少,但气势逼人。

他说:“父亲,杀了这些草寇能保得一时平安,但过不了半年,新的强盗又会来占据这些空了的营盘。

只有百姓安居乐业,人人有田舍耕住,有暖衣饱食,才不会有人再当强盗。

” 羽王看上去很喜欢他的话,但还是威严地说:“国有法度才能立,若不杀这些人,怎么能维持法理尊严呢?” “父亲,如果您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处置。

”那少年说。

那时候他真是年轻啊。

他父亲哈哈大笑,说:“好,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罢即上马而去,二王子也跟在他后面,临行还回头看了那年轻人一眼。

我跪在地上,也看不出他那一眼里的含义。

“就这样,”向慕览抚着自己左手剩下的钩子,慢慢道,“这少年喝令将我和另一名匪首的左手砍断,以惩首恶,余众各鞭五十,发放路费,责令回乡劳务。

今后若再抓到,只凭鞭痕就可严惩。

”他干笑了一声,“我逃得一命,虽然少了只手,多了个沉甸甸的铁钩,却对这少年人心怀感激。

如果我还在当强盗,即便不被他们抓到,也没别的出路,一辈子都得混在这深山老林里,死了连个收骨头的人都没有。

” 他又说:“过了四年,莽浮山大战,风铁骑的骑兵被蛮军围困在莽浮林中,粮草断绝,是我占着路熟,从小路将他们带了出来,凭功封为游击副将。

退伍后又用退伍金买了田地宅子,娶妻生子,如今衣食富足无忧,这一切都拜太子所赐啊。

” 我们悚然动容,说:“那年轻人,就是现在谋反的青都太子?” 向慕览缓缓摇了摇头,“羽太子谋反,我是不相信的。

仓佝在客栈里说他是太子的人,我就决心接这笔单子了。

” 颜途望着地下不说话,踌躇片刻,道:“这笔单子价钱倒是丰厚,救得了急,但被捅破就是灭门之罪,太危险了。

” 向慕览说:“这事情干系太大,太子虽然于我有恩,和你们却没有关系。

所以,你们如果要退出,我不怪你们。

但我已经接了定金,即便剩我一个人,也会将她送到地头。

” 颜途叹了口气,望望四下里兄弟们的脸,又叹了口气,问:“这女子和太子什么关系?” 青都太子造反被诛,是上个月的事情。

那女孩原来正是太子的女儿玉函郡主,被几名奴仆护卫着逃了出来。

那名文士本是东宫心腹,名叫仓佝,欲图护送郡主逃往瀚州避祸,不料到了灭云关却被堵了回来,四面追捕甚急,于是又想转到冠云堡去。

凛北王羽成容为一方藩镇,势力颇大,与羽太子素有交往,曾有指腹为婚的玩笑。

仓佝既是太子心腹,也知道一些过往,此刻病急投医,指望羽成容还能念婚约旧情,于是一路带郡主向东而行,不料路上突遇疫病爆发,奴仆逃散,只剩得他与郡主二人困在茶钥,这才有碰到向慕览一事。

“凛北王?”颜途听说后,不由嘿嘿地笑了出声,“谁不知道他儿子是个永远飞不起来的畸翅人。

” “羽成容。

”向慕览慢慢地说,腮帮子两边鼓起两团铁块来。

他将赏格一收,闷声道:“现在别说是废翼,就算是个两脚齐断的瘫子,又能怎么样?唉,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羽成容这个人,嘿……” 颜途直起腰来,“也好,我只希望这个羽成容出得起钱。

” 向慕览和颜途的谈论声虽然轻,但是夜晚寂静,只言片语还是飘得很远。

我相信总有几句飘到了那姑娘……郡主的耳朵里。

她听而不闻。

她一看就没什么骑马的经验,跑了这大半天下来,估计大腿都磨破了。

可她能忍,咬着牙一声苦也不叫。

乱世里这些贵人就会比平常苍头百姓活得还要艰难。

她的亲人朋友全都死了吧,仓佝是个忠仆还是个待价而沽的市侩呢?她此刻只能嫁给一个废翼才能活命,这算是她期待的呢,还是不期待的?有谁去问过她吗? 柳吉是我们中被分派专门保护她的,向慕览命令他一步也不许离开那姑娘。

阿吉是个闷口葫芦,一入黑水团就与我呆在一起。

他始终与我是最好的兄弟,我们甚至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也不爱说话,没事的时候就沉默地站着发呆,如同一尊石像。

我总担心他站得久了头发上会长出草来。

此刻他就按着剑站在那女孩背后,而女孩也在发呆,她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先前让她下马就下,让她喝水就喝,仿佛我们谈论的话我们做的一切全都与她无关。

可她长得真漂亮。

她和阿吉站在一起,就如同一组映衬在发白天幕中的剪影。

我看着她那瓷瓶儿一样的侧脸,很想上去和她说几句话,安慰话儿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但毕竟又不敢。

她再落魄也是个贵族,住在年木围绕的城堡上,高高地俯瞰其下忙碌的众生。

而我们是粗鲁的山林人、平民和双手沾满血的佣兵。

我被钉在地上,阿吉微微朝我转过头来,咧嘴一笑。

我知道,在阿吉的眼里,我也是一尊石像吧。

向慕览挥了挥手,将大小罗和我们都招过去,他蹲下身,用铁钩在地上画了张图给我们看。

“我决心走凄凉道,”他说,“不是常走的那条,而是更偏北的那条歧路,我仔细思量,只有贴着疫区走,才能躲过关卡和游哨。

” “路难走不是问题,但要特别小心巡逻队。

”颜途指出。

“既然封城了,大概还是走漏了消息。

巡逻队肯定都出了。

”向头儿说。

我想到那几名逃散的奴仆,不由得点了点头。

“我没告诉他们要去冠云堡。

”仓佝匆忙辩白。

“这种事情用不着你告诉。

”向慕览口气如铁,那家伙只能低下头去。

“如果是茶钥的巡逻队,嘿嘿,都是老熟人了,总不至于……”颜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

“老颜。

” “唔?” “你不能指望这个,”向慕览冲他摇了摇头,“我们晚上走,天亮就藏起来,能溜过去。

”听他口气就和上小酒馆喝一杯酒一样轻松,但在大家上马后,他左手的铁钩在马鞍上不自觉地轻扣,不断发出嗒嗒的声响,他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

我们选择的路线紧贴南药边境,但如今谁也不知道瘟疫的传播范围多大,是不是已经出了南药地界。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试了。

又上路的时候,仓佝凑上前去,对向慕览嘀嘀咕咕地说了好几句什么,我听到“大赏、官爵”之类,猜想他是要加强一些筹码吧。

向慕览挥了挥铁钩,好像拂去耳边的一只马蝇。

他按住马鞍,突然问:“太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吗?” 仓佝听见这个问题,瘦弱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来,又好像是愤怒,又好像是羞愧。

他甩了甩袖子,道:“正统血脉自然就这一支。

” 向慕览点了点头,铁打一样的脸上也不流露出什么感情。

风正从北面呼啸吹来,将大家的斗篷吹开,冰冷地灌入怀里,就仿佛劈面泼入一桶冰水。

阿吉催马往前走了几步,用他宽厚的身子挡在那女孩身前。

对我们这些行路多的人来说,这天气还可以忍受,但过两天厉风起来时,就连我们也难捱马背上的时光。

他们从黑暗中扑来,一个跟着一个,无穷无尽。

挥劈,砍杀,将长剑劈到他们狼一样的长脸上,我们也像狼一样嚎叫。

湿漉漉的东西溅到脸上,海水一样咸。

流到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我们在血里游泳,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敌人晶晶亮的目光浮在海面上。

一名骑在巨大黑马上的骑士朝我猛冲过来,我大声嚎叫,奋力砍出手里的剑,喀嚓一声响,它断在敌人的骨头里。

更多的黑影手持长剑涌了上来…… 我从梦中醒来,放开抓得紧紧的剑柄,背上已经被汗浸湿了。

帐篷外面静悄悄的,今天没有蛮人摸哨,也没有夜袭。

我们很安全。

我拉开一条缝,探了个头出去,期望看到那些被我杀掉的人的目光,他们通常透过冻得邦邦硬的星星望下来,平和,遥远,宁静。

看不到这些目光我就睡不着。

冰冷的风灌到脖子上,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额头上,像是又光又滑的铁豆子。

我侧转头去,遇到隔壁帐篷底下阿吉探过来的目光。

他也没睡着,递过来一个理解的笑。

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同的。

道路偏僻,逐渐向北延伸,已逐渐靠近疫区边缘,一路上一队商旅或行人都没遇到,但大家还是忐忑不安。

这两天我们夜行晓宿。

以往我们总会在路过的村庄里打尖、补充食物和水,但如今向慕览总是让我们趁夜半静悄悄地穿过村子。

那些村子也是古怪,整村整村的寂然无声,连声狗叫都没有。

颜途说,多半是老百姓害怕瘟疫蔓延,带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和牲畜跑走了。

到了白天,我们就睡在野外,将营地藏在树木和草丛下,轮番放哨,绝不与任何活物接触。

向慕览照例不和我们坐在一起,他要么去查查哨,要么坐下来磨剑,他要是走过来,我们就都不敢谈话了,双方都很尴尬。

反正他有做不完的事,而仓佝带着郡主,更是坐得离我们远远的,极怕我们这些粗鲁汉子冒犯了他的金枝玉叶。

柳吉有一管笛子,闲了的时候本来爱吹一吹,但此刻担心被人发现,只能收起笛子,围着点起的一堆小火听大家闲聊吹牛。

“没点出息。

”罗鸿训斥着弟弟,自己则抱着双膝慢吞吞地说,“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有了钱,就做个小本生意呗。

” 罗鸿一入冬就有些忧郁。

他的独苗儿子胎里带来的病,天气一冷就会加重。

他继续说:“其实这钱不拿到手里,我就不踏实,也许路上碰到巡逻队呢,也许凛北王不在家,也许主顾不给钱跑单了……” “你拨这么多算盘,怎么不担心生意赔本呢?”颜途笑嘻嘻地往火里扔了抱枯草,火苗窜了起来,但还是很微弱。

我们围在一边烤火多半是种心理需求。

佣兵们烧这种火技巧高超,挖出的烟道又斜又长,几乎看不到烟柱。

罗鸿严肃地说:“这次拿到的钱不少,可以多赔上几年……” “这才叫没出息呢。

你们就爱筹划来筹划去,有钱还怕花不出去?”罗耷不屑地看着大家,“要我说啊,半年内全都花完,大家还聚在一起当佣兵,岂不快活。

” “颜头儿,那你呢?不如把小翠赎出来吧,找个展翅日,和她一起飞,总不能老去天香院,那还得排队……” 虽然同样是首领,颜途和向慕览就完全不同,他待人亲切,喜欢说笑,弟兄们都和他亲近得很,也可以随便乱开玩笑。

颜途哈哈一笑,脸上的皱纹全皱了起来,“你们这班孙子,懂个屁,天香院的床不是比较软吗?” 他摸着自己的膝盖,突然间变严肃了一点,“我已经老啦,就算还想接着干,腿也不行了。

不瞒你们说,我现在想的就是平安回家,喝上一壶老婆烫的好酒。

钱不钱的,根本就无所谓。

” 我看着他的皱纹,竟然也有点伤感。

他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像他这么老的佣兵确实很少见了。

他更应该晒晒太阳,抱抱孙子,有闲钱的时候上天香院睡上一觉。

“来真的啊,那我也筹划筹划。

我也不乱花钱啦……”罗耷看看大家,突然也一本正经起来。

我们很少见他如此表态,不由肃然起敬。

他说:“……拿了酬金,我先找个地方赌上三天三夜,赢了钱就去做大生意……” 我们哈哈大笑,他哥哥将他轻轻一脚,踢了个屁股墩儿。

筹划?是啊,其实谁能不做点筹划呢?赌博也是筹划,做小本生意也是筹划。

至于我,我想拿到钱,在海边买条小船。

也许我会当个渔民,身上充斥鱼腥味和汗臭,我会学会下钩子和补渔网,我会把长剑换成短刀,用它来破开鱼的肚子,最好是盲鳝鱼,盲鳝没有眼睛。

我愿下半辈子再也不动手上这把长剑了。

这就是我的筹划。

那样我就不用夜夜醒来,等天上的星星了,从而睡个好觉。

突然有人问:“柳吉,你怎么打算?” “啊,”柳吉憨憨地从火堆旁抬起头来,慌乱地说,“我……我没什么打算。

” 大家起哄说:“面色红红的,在想女人吧,有了钱就娶个媳妇呗,别学颜头儿那没出息的样……” “我没想……” 一只脚伸出踏灭了原本就微弱的火堆。

我们抬头就看到向慕览像铁面具般的脸,“还胡闹,都给我睡觉去。

”他伸出根指头朝我点了点,“你,换哨去。

” 第三天行到夜中,前面拐入一个小岔口便是七眼泉客栈。

老板我们认识,是个可靠人家,向慕览决定提早在此打尖。

想到终于能享用到热水和酒,睡上热炕头,我们都很开心,大家催马向前,已看到客栈那尖尖的屋顶。

马蹄声响应该已经传了过去,却不见老板胖三出来迎客。

我们斜眼瞥见路边躺了两条死狗,其中一条黑狗头上一撮白毛,我知道那是胖三的猎犬,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声。

难道胖三也带着伙计跑路了? 四下里静无声息。

想着那个胖乎乎总藏有好酒的掌柜,我们有点沮丧,心想今儿是没人款待了。

风四下里乱转,辨认不出方向。

踏上客栈前的小路的时候,天空仿佛紧了一紧,一些小白点从暗黑的空中飘落了下来。

一片白点晃悠悠地正落在我的手套上,我看着它在那儿融化成水。

柳吉呼出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下雪了。

” 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有点早啊。

颜途行在前头,突然一拉马缰,道:“有人。

” 客栈前的空地上确实有一群身着黑环甲的人,他们围着一堆火或坐或卧,几匹马被上了绊绳,散放一边。

风正弯弯曲曲地从我们背后吹来,所以,该死的,我们都没有闻到烟味。

客栈的门板和栅栏都已不翼而飞了,看情形是被劈开当柴火用了。

有人躺在火堆边的地上哀号,听起来快要死了。

那些人也不理他,自顾自蹲在地上烤着什么野物。

我们见到扔在边上的旗帜徽记,是绿底子上一张银色的弓,心里一凉——这些兵是青都来的羽王的兵,千躲万躲,我们终究撞上了巡逻队。

他们盔甲不整,旗号杂乱,但是人数众多,那个受伤垂死的人倒在地上,身着客栈伙计的服装,虽然还在呻吟,却无人理会。

我们相互使了个眼色。

这些兵巡逻的同时也没闲着,在空村里随意搜罗财物,偶尔碰到了几个留下来的农民,下手也定不容情。

此刻要转身已经太迟,向慕览示意我们都不要下马。

我们一边悄眼看周遭情况,一边向客栈慢慢走去。

我反手悄悄把剑簧松开,熟悉的剑把滑入手中,其他弟兄如此照做。

我们掩饰得很好,唯有斗篷下微微一动,只是马背上的背影显得稍微僵硬。

马儿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但又如同在大步疾奔,转眼走到拴马道尽头。

看到我们一行人慢慢走近,他们才抬起头看。

为首的一名尉官将油腻腻的手在衣摆上一擦,慢条斯理地笑了笑:“你们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到这里来?不知道在死人么?” 颜途赔笑道:“我们是行镖的,迷了路,想过来讨碗水喝。

” 边上一名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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