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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汗一咬牙,“好!” 皎镜递上卓伊勒所记的方子,他们闲聊之际,已把所在病坊中的人全部看明症状,辨证清晰,对症下药,无症状的也开了预防的药剂。
诺汗交给村里的巫医,那人大为头痛,直说药物不够,忧心忡忡地收集药物去了。
皎镜笑道:“带路!”诺汗轰开闲杂人等,把三人领到一座橡木小楼前。
上到二楼,昨日见过的那个青年守在屋外,他是珠兰唐娜的哥哥吉伦,见父亲过来,忙打开房门。
诺汗引皎镜穿入闺房,里面陈设与中原女子绣楼极为相似,床几椅案,灯台镜奁,大红的帐子,金翠的珠玉,满室脂粉尘香。
唯有一架子书卷和笔墨,添了清雅。
一个雪衣少女高卧锦床,秀目凝滞,口不能言,似在等死。
长生和卓伊勒闻见闺房香气扑鼻,驻足在外守候。
那少女甚是明艳,病中神色衰颓,一双眸子像是染了灰,依旧如墨笔勾勒的水晶珠子,灵慧剔透,勾人心魂。
她病恹恹和衣倚着,白玉般的手无力垂在床沿,薄衾单枕,珠寒臂瘦,任是铁石心肠也生出哀怜之意。
诺汗只是抹泪,对皎镜恳求道:“小女珠兰唐娜,今年十六岁。
昨日好端端倒地不起,人虽清醒,却动弹不得,话也不会说!想来是中邪,可祭了天母和诸神没见好转,族里的巫医本可通灵,此次束手无策,看不出端倪。
先生可有把握……” 皎镜摸了摸光头,露齿一笑,招手唤长生和卓伊勒进屋。
卓伊勒只觉一脚踏入绮丽香梦,迎面一团粉艳倩影袭上心头,整个人如同魔怔,傻傻痴痴,精气神一齐被吸了去。
他定睛看向少女,芳颜如画,一笔笔像是梦里见过,立即忘了一切言辞。
长生听到症状,再见少女,已有了几分揣测。
皎镜笑道:“我先前说过,埋在土里就能好。
”诺汗大惊,听他语气,竟是成竹在胸,忙恭敬问道:“小女不知为何全身无力?”皎镜似笑非笑,问长生和卓伊勒:“此病容易治,你们两个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显是一怔,半晌无言,诺汗微一踌躇,试探地道:“先生可要指点他们一二?”皎镜哈哈大笑,拍了拍卓伊勒的肩膀,“若这点小病也治不好,我把他送给你,伺候你女儿一辈子。
”卓伊勒脸色通红,却毫不着恼。
两个少年立在房中,幽香绕身,仿佛情迷。
卓伊勒凝望,眼中有一分憔悴,两分怜惜,七分爱慕,竟忘了去思索。
长生想起先前的揣测,沉吟间说道:“这是痿痹之证,你说可对?”卓伊勒从痴梦中醒来,面色一变,道:“四肢痿痹,可大可小。
若是骨痿久卧,不能起床,只怕……”他没有说下去,那是死路一条,令人痛心。
“痿有皮、肉、脉、筋、骨五种之分,我看她尚是肉痿,色黄肉润,肌痹不仁,为脾受热。
是以大师说,埋在土里就好,那是为了恢复脾土之力。
” 卓伊勒心下略宽,四处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她门窗紧闭,会不会因此受热?” 长生道:“这屋子里的香料,是否太多了一点?”他长期来往制香师姽婳所居的蘼香铺,从未见香料如此胡乱放置,不加节制。
闺房里数十只香盒混了金翠首饰,堆叠放在各处,装蔷薇露玫瑰露的瓶儿敞着口,妖娆的香气就在高空游走,而案上的香炉还在袅袅生烟。
皎镜在村口能根据只言片语断定出治疗之法,想来香料是个关键。
“定是为了辟疫疠,把香料都摆了出来,谁知瘟疫是避过了,却染了其他恶疾。
”长生叹息。
诺汗一听罪在香料,气得不行,破口骂道:“那个臭商人!花了那么多钱,居然卖给我害人的东西,我去找他拼命!”皎镜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与商人何干?香料有何罪?瘟疫流行,你女儿自己关了门窗,足不出户,怨不得别人。
” 诺汗一想也是,一边叹气一边赔笑,问道:“纵然治好,可会有后患?”他为了女儿倾其所有,一片苦心重金购置香料,没想到反却害了她。
长生跟随紫颜数年,熟知各类馨香习性,思索间又道:“脾主身之肌肉,若脾失健运,则肌肉痿软无力。
这些香料,虽可除邪辟秽,但也有禁忌,过分即是害人。
瞧这间闺房香屑遍地,门窗紧闭,毫不通风,不接地气,致使诸香流窜,脾脏熏蚀,故而四体不用。
你放心,她是初病,绝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 卓伊勒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面有羞色。
长生黯然神伤,紫颜所患重疾,病因与此相似,他能看破并不出奇。
当下温言道:“香气过盛,门户不开,是以脾热肉痿。
看出病因只是第一步,我们如何医治,才是关键。
”皎镜嘿嘿一笑,也不接话,任由两人施展所能。
卓伊勒皱眉道:“首要就是去除香料,通风散气,之后为她恢复脾土,慢慢将养身体,病自然就好了。
咦,莫非真要埋在土里不成?”长生微笑,“先搬走香料再说,我熏了半晌,头脑已不清明。
”卓伊勒一想也是,祛除了病因,自会峰回路转,心下欢喜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锦床前,珠兰唐娜琥珀般的珠眸莹莹望着他,似在竭力呼喊求救。
卓伊勒移过脸去,喃喃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治好你。
你且宽心再等一等。
”珠兰唐娜用尽气力,长睫微颤,像是无声地感谢。
长生和卓伊勒手忙脚乱,把所有香粉香脂香露搬运出去,大开门窗,诺汗和吉伦也来帮忙,将东西腾挪出去。
冷冽的东风灌进来,把香气吹尽了,留在屋内呜咽盘旋。
卓伊勒为珠兰唐娜添了羊毛毯子,扶起她饮了杯热水,她不说话,但他好像知其所想,又从怀里掏了一对小巧的瓷兔子,放在她枕边。
“等我治好你,我们一起去救那些得病的人。
”卓伊勒大了胆子,悄悄对她耳语,像是约定。
她秀丽的睫毛抖了抖,眼里漾出神采,似把晦暗冲淡了几分。
皎镜远远地抱臂旁观,见状摇了摇头。
香料搬尽,珠兰唐娜依然不动,诺汗急切地道:“三位先生,到底该如何医治?” “寻块好地,把她埋了。
”长生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再想不到速救的法子,“不过天气寒凉,只怕禁不住。
”卓伊勒道:“用火先烤烤,或者干脆做个地下火炕,以火生土,不是更妙?你说得对,天气太冷,须做个围子遮风。
最好有人陪她说话解闷,不然一个女儿家,活生生埋在地里,吓也要吓死。
” 诺汗傻了眼,搓手道:“这……哪里有这样治病的?” 卓伊勒大了胆子说道:“挖土坑接地气,以火坑催其散去邪气,只需埋在土里几个时辰,便可使脾土尽复,再以霞天膏健脾和胃,今日就能见效,请族长大人放心。
”皎镜赞道:“不愧是我的徒弟!” 诺汗听到皎镜的赞同,放下心来,女儿既然康复有望,就不管治法多么奇特,急忙遣人筹备。
众人遂下了小楼,四处查看埋人之地。
“喏,这块地如何?向阳,少风,宽阔。
”长生寻了一处,正在两屋交错之地。
皎镜笑了笑,“风水宝地,想不到你还会堪舆。
”长生听他这话并无贬损之意,说不出的古怪,细想择地埋人仿佛埋尸,若在中原忌讳不吉,便无法以此医治。
皎镜能在最初就想到这见效最快的法子,不愧有怪神医的名号。
卓伊勒看到族人拿来铲子,立即自告奋勇,开始挖坑。
皎镜微一抬眉,眼里陡然射出一道光来,“慢着!” 卓伊勒手一抖,铲子险些落地,勉强拿稳了。
皎镜冷冷地道:“挖一个坑需多少辰光?” “半个时辰?”卓伊勒试探地道,不晓得师父何出此言。
“让你去救人,能救几个?” 卓伊勒尴尬垂头,默默地把铲子交还给族人。
诺汗笑道:“这点小事,我们来做就好,大人请在旁歇息。
” 长生看到诸多族人簇拥过来,只为救助珠兰唐娜,其余病患无人问津,忍不住说道:“族长大人,此处一时用不着我等,不如让我们先去病坊。
” 诺汗微露不悦,迟疑道:“此处总要留一位医生。
”皎镜淡淡道:“放心,你女儿今日必好,我过会儿再来看她。
”诺汗不敢得罪他,无奈应了,亲自领了三人往病坊走去。
经过数间病坊外围,三人隐见黑气弥散,房内哀声遍地,多数门户钉死,留了一扇小窗定时送饭。
长生目瞪口呆,方知他们先前那处已是福地,卓伊勒气愤握拳,只恨诺汗虐待病人。
屋内污秽奇臭,沿了缝隙朝外奔逃,未到门口已让人掩鼻。
“胡闹!”卓伊勒忍不住破口大骂。
皎镜看了族长一眼,“这是关人还是养猪?” 诺汗老脸一黯,辩解道:“这也是没有法子,死的人越来越多,总要为活人着想。
那些快病死的,总想爬出来见亲人最后一面,可是又如何能见?见一个害一个,只能乱棍打回去。
”他摸了摸眼角,这一个月苍老了十年,心力交瘁,说话也没了气力,“这里每个人都沾亲带故,谁也不想太绝情,可是一个接一个病倒……我们撑不了多久。
” 长生恻然,无法责怪老人,那一个个灭绝了的村子,是否都有如此经历?为了亲情,放弃亲情。
为了生命,放弃生命。
叫人无可奈何。
皎镜瞥了诺汗一眼,“第一个发病的人是谁?” 诺汗脸皮轻颤,重温噩梦总是不愿,叹息说道:“二十多日前,本村一个寡妇被老鼠咬了,当时用了伤药,没多做理会,谁知忽然就发了热,周身充血,腹痛难忍,请巫医看了,服了几帖药。
过了几日,四肢厥冷,脉搏细不可及,只当她是要死了。
后来一个个接连出事,症状不一,唯有出血相似。
那寡妇终是死了,一族人大半得了高热,每日都有人病死。
” 皎镜眯起了眼,此病仍由老鼠传播,但鼠却无事,只是宿主,可以排除鼠疫。
“第一个伤者死于几日前?” “约莫有十几日。
” 皎镜皱眉,古斯族与先前几个村子相比,人口更多,是否因此不曾灭绝? “族长,请族里剩下的人无论老幼,全力灭鼠。
不可坐卧野外,如被咬伤,即刻清洗伤口并且上药。
此病不是什么黑鼠病,也与鼠疫无关,发现得早,便无什可怕。
就算是今日非死不可要咽气的,我也统统治好,还你一族清净!” 诺汗几乎要跪下来,颤巍巍地朝他拜倒,“多谢大人救命……” 这时那个巫医苦了脸过来阻拦,“这门开不得!”诺汗本对他奉若神明,此际脸色却是难看,训斥道:“你来做什么?药找齐了?”巫医抱怨道:“这位神医给的方子,村里大多寻不到,根本无法制药。
”皎镜似已料到,道:“带我去你的药房,我看你有什么。
” 巫医苦笑,“哪里有药房,全在这只药箱里。
”一拍肩上背的一只木箱。
皎镜不禁一呆,“你可认得中原这些药?” “有商旅来时,见过他们贩卖其中几样。
这些日子瘟疫渐起,外来客商几乎绝步。
”巫医说得颓然,“你们的药,很多我们也用,只是名称不同。
但是,救这么多人,存药远远不够!”他无力捂脸。
卓伊勒不由傻眼,治疗珠兰唐娜也须用药,若缺少药物,则不利预后。
他急中生智寻出舆图,看到古斯部外最近的大城是粟耶城,心中一宽。
“师父,不如派人去粟耶城求药?那里有骁马帮的店铺,一定能找到这些药物。
” 皎镜欣慰地看着徒弟,行医看病确要出来远行,增广见闻,脑筋也灵光多了。
“好,药方照旧开,往粟耶城求药,同时辨认此地草药土方,看有没有替代品。
”皎镜说完,浑然无惧地望了鬼域般的病坊,叫道:“开门!”诺汗递上钥匙,领了族人远远躲开,那巫医刚想逃开,被皎镜一把拽住,说道:“天母大神看着呢。
”巫医无奈,咬牙留了下来。
皎镜伸手在药箱里抓了两把,揉出几颗辟疫丹,递给长生、卓伊勒和巫医,道:“塞入鼻中,可以不染疫气。
”打开病坊大门走了进去。
三人闻到雄黄和麝香的气味,神智清明,连忙跟了上去。
一股腥臭欲呕的气息密密传来,像掀开了腐朽颓败的古坟,皎镜镇定地迈步进屋。
能走动的病患听到动静,眉目间净是渴盼,有个少年三步并作两步,想扑到他身上。
长生拦腰抱住他,红彤彤的脸庞仿佛醉酒,熏人的病气自包缠的头纱中渗入。
“想活命就不要乱动!一个个来。
”皎镜高声喝止,骚乱的病人变得老实,半是畏惧半是哀求。
一个老者抱了个婴孩抹泪,“快救救他,就要没气了。
” 皎镜收了嬉笑,肃然接过襁褓,那孩子额头极烫,闭眼轻泣,嗓子已然哭哑。
他细细看去,整个堂屋横横竖竖或卧或躺挤满了人,大多是青壮年,十余个妇人占了东间,老人和孩子倒在西间。
“把老弱妇孺送去一处,轻症的也去一处,余下重症的留在此地。
”皎镜飞速辨证,搭脉看苔,长生与卓伊勒分散病患,而后再一间间看去。
皎镜打发他们救治轻症病者,自己先救治将死的重症病人和婴孩,那巫医依旧苦了脸在帮手。
说是轻症,可竟有三十几人,看得两人胆颤,不敢稍有懈怠,一个个望闻问切,看得仔细。
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紧紧守着一个老人,死活不肯松手。
她额头火烫,神昏谵语,分明已经不行了,却还是抓牢了奶奶的手。
老人年事已高,双目茫然看去,身如陶俑纹丝不动,偶尔对着虚空一笑,并不理睬她。
身边人告诉长生,老人有呆症,迷惑善忘,全无记性。
一对儿女连同女婿媳妇都已病死,只剩下这个孙女。
小女孩似乎明白老人是世上最后的亲人,即使沉睡或昏迷,小手总是不放,牢牢牵定了唯一羁绊。
长生看了心酸,替两人先开了药,他决心硬下心肠,再不问病人的家事。
举目看去一张张凄惨可怜的面目,他知道背后有无数伤心故事,索性一概不听,免得心神摇簇。
他做不到静若神明,做不到冷眼旁观,只能不闻不问。
卓伊勒有灭族之痛,比他更为用心,遍洒雄黄酒在角落,熟稔地为病人清理污垢,手脚极为麻利。
诺汗派人跟在两人身后记录药方,很多药在北荒闻所未闻,两人只能说出药性,重选当地的土药。
这一来药效却是难以保证。
皎镜辨证极快,如良相治国,良将擒敌,开方诊病笔下如风,记完了就丢给巫医。
所有病坊看完,他独自步出院子,望了天边出神。
霜风冷厉,吹来烈烈浓香,皎镜移步寻芳,越过曲折小径,终见几枝蜡梅迎风而立,金粉缀蕊,娇香袭人。
他在树下寻了干燥处坐下,安神定智,打坐凝思。
一旦大疫流行,届时十室九空,国将不国。
北荒缺医少药,足令瘟疫蔓延无尽,能有财力物力配出药方的地方,唯有诸国的国都和大城。
千姿一心以商道立国,一统北地,如今却有天大的难题横亘在面前。
——难道这是玉石俱焚的手段?纵然诸国民生凋敝,不让千姿功成。
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阻止疫情蔓延是首要之举,无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皎镜眯起了眼,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天气并无反常,瘟疫汹涌而至,来得蹊跷。
他细想半晌,最终澹然一笑。
无非对症下药。
是天灾,治病救人。
是人祸,逞凶罚恶。
他摸了摸光头,松松筋骨,对这场大疫兴致盎然,疲倦一扫而空。
皎镜回到病坊,为病人针灸治疗,再配以汤药。
长生和卓伊勒也是如此,如被抽打的陀螺,一刻不停旋转,一日劳累下来,简直没有走路的气力。
到了黄昏,卓伊勒枯坐在地,直不起身,望了长生苦笑。
长生也揉腿甩手,恨不能大睡三日,才知道做医师的苦,相比昔日焚香易容的闲雅,简直有天壤之别。
两人互诉苦楚时,诺汗突然遣人来说:“珠兰唐娜会动了,她说要谢谢三位。
”卓伊勒听了立即跳起,拔足奔去,皎镜好笑地望了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长生为那个孤零的小女孩复诊,高烧退了不少,她的神智恢复清朗,怯怯地告诉他,她叫米莎。
她扭过头告诉奶奶,有人来看她,老人笑笑,亲切地叫长生:“瓦夏,来,阿妈做了饭。
”米莎忍不住哇地哭了,那是她死去父亲的名字。
长生无法抑制悲伤,生老病死,无能为力。
他借口要用晚膳,虚弱地与皎镜共同离开。
从来没有如此心力交瘁,仿佛面对难以战胜的强敌,再怎么拼命也是枉然。
要不是紫颜当初逼他读那么多书,他也不会遍阅医学典籍,通晓常见药物。
可是医道若想大成,比易容术更难,治不完的绝症难病,不可能时时药到病除。
“大师,”他哀哀地问皎镜,“就算治好了这里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得病,我们救得过来吗?” 皎镜邪异的双眼闪过锐利的精芒,“长生,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 为什么?为了继承紫颜掌下的妖娆绝技,还是为了一窥诡秘命运的堂奥?起初,他像是被牵引的皮影,被拖至纷繁起伏的戏台,沉迷但不知所以。
如今,易容术成为血脉相连的一部分,他忘了缘由,如呼吸一般自然,给他一张脸,就以此为底,勾勒最适宜的画卷。
“我……”长生不禁抚摸他早已死去的容颜,苦笑道,“为了活命。
” “对,为了活下去。
医者,从来都是斗士,不死不休。
”皎镜说得平静,没了平日嬉笑的神情,仿佛拈花微笑,“如果没有普救众生的大志愿,不能为良医。
”他定定地看着长生,目如刀锋,“你修习易容术也是如此,究竟为什么要学,为了谁学?” 为了谁?长生知道,他不是为天下人。
而医者,若不是为天下人,则斗不过诸多疾病。
那些有名目没名目的急症奇症,比虫蚁更多,庸庸碌碌的医者,又怎能破开重重迷茧,直指本源看到真相?一误误终身,一朝看错,害的常常不止病人一个。
长生悚然而惊,冷汗淋漓,不知如何回答。
他看到自身的渺小,可卑微的一条命,是他的全部,故而怜惜吝啬。
“庸医治一人,便杀一人。
没有大慈悲,没有大魄力,岂敢为医?”皎镜字字犀利,听得长生惊惶,“用药时刻会错,如用兵临敌,没有不败的将军,生死关头,间不容发,你可敢下药救人?” 长生汗颜,易容与行医相若,却能容得他缓上一缓,不必如催命也似,要他立地成佛。
卓伊勒走的这条路,比他更难,翻掌间生死立判。
要怎样的毅力,才能一颗平常心,不畏那千险万难? “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死心,就算是死人刚断气,我也会竭尽全力,从阎王那边把人拖回来。
”皎镜嘿嘿一笑,邪气的眼看似妖魔,森然说道,“你有没有这个勇气,向老天爷要人?” 长生的心突突地跳。
有,他以为紫颜死时,恨不能以身相代。
如果那时,他可以冲进地府救出紫颜,他会毫不犹豫。
他蓦地明白了皎镜的用意。
能以此心,待天下人,则可为良医。
怜己及人,医者父母心,说来简单,殊为不易。
长生鼻子一酸,对皎镜肃然起敬。
相比之下,他自己只知医理医案,却不明医道为何。
他的易容术纵然神似紫颜,也缺了致命的一角,他的心志并没有想象的坚定。
“大师,我……懂了。
”他忽然看到了无尽的虚空处,川流不息的世人,他们来了去了,为求一张好容颜。
他须直视他们的内心,窥测他们的命运,用易容术覆雨翻云。
长生恍然一笑,如有所悟。
皎镜在他肩头猛地一拍,戏谑地道:“想要成为良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你要不要听?”长生慌不迭点头,“要听,要听,大师请说。
” “你把每个病人,当成即将和你完婚的二八佳人,一旦药到病除,就可享受软玉温香。
以此鼓励,定能尽心尽力,你看看我,有成千上万个没过门的媳妇了……”皎镜斜睨眼看他,伸手一揽,如搂住细柳腰肢,望了幻处的美人嬉笑,“等到老时,怎么也该救十几万个小娘子,你说,这莺莺燕燕都归在我名下,唤我做神医,该是多大的福气?” 长生骇笑脱身,心中抑郁尽去,转念一想,瘟疫不再如妖魔般可怕了。
两人对坐用膳,长生伺机请教诊治所得,皎镜解答完后,用手在桌子上画圈,一个个繁复的花纹,仿佛咒语。
长生看了半晌,问道:“大师莫非心有所疑?” 皎镜指尖一停,正色道,“这场疫疠来得蹊跷,这几个村庄并不互相来往,就算老鼠传疫,也不会这么巧,每个村子无一幸存。
” 长生惊跳,“这里尚有活口。
”皎镜平静说道:“是,这是一大变数。
如果有人故意为之,这几日就会看出究竟,或许一不留神,这里也会成为空村。
但愿是我多疑。
”长生听了,无心再用饭,皎镜却放下心事,饮酒吃肉大块朵颐,丝毫不觉荤腥欲呕。
长生推开碗碟,索性向皎镜告了假,转回到那间小楼下。
明月在天,幽室生香,闺房仍有挥之不去的馨香气息,撩人心神。
珠兰唐娜被埋了三个多时辰后,手足乱舞,开口呼救,此刻恢复了几许生气。
她就像擦去浮尘的珍宝,绽出璀璨的颜色,卓伊勒目眩神迷地陪佳人,只觉累了一天都值得。
珠兰唐娜一心想要安置那些香料,诺汗摇头不许。
“胡闹!全族都在等死,你被香料弄得半死不活,还想再碰那些玩意?”诺汗用土话大骂,卓伊勒皱眉赔笑。
珠兰唐娜大感委屈,一双晶莹的眸子狡黠地盯了卓伊勒看。
卓伊勒忙道:“族长大人,我师父那边还要连夜配药,请族长过去安置人手。
” 诺汗听了连连称是,想到皎镜来后疫情有了起色,还需好好巴结神医,便嘱咐女儿道:“你不可踏出这个院子。
”珠兰唐娜俏声应了,一脸乖巧,诺汗交代吉伦管束好妹子,忧心忡忡地去了。
珠兰唐娜冲哥哥一笑,吉伦摇头道:“管好你自己,我什么都不知道。
”卓伊勒道:“收好香料,不就没事了?”瞥见长生过来,指了他道,“喏,他对香料至为熟悉,让他出个主意。
” “香料不能这样摆放。
”长生也不扭捏,指了残留的一个香盒,款款说道,“我听说制香师以敛香的镇断木藏香,隔绝香气四溢,不过那木头太难寻,用瓷器密封就好,你可有瓷盒?” 珠兰唐娜点头,打开一个小柜,里面有精致的青白釉瓷盒,是用尽了的香粉胭脂,贪它们式样新奇,都留了下来。
“常人多喜以各种木盒盛香,如果香品不多,用香又快,原是不错的。
但若要藏香,香料又极多,不妨以瓷盒盛香,虽不能昼夜嗅到香气,却能存其馥郁,不使流散。
玉盒也是极佳,惜哉太过破费,一般人购置不起。
此外,也有用金银器或铜器的,只是我不喜欢。
” 长生淡淡的一句不喜欢,珠兰唐娜的眼睛却是一亮。
长生望了散落在外的一地香料,心生不忍,紫颜易容时定会燃香,它们是他至爱的良伴。
于是不自觉扬起微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与友人对酒当歌,在月下闻香起舞。
“檀香醇厚持久,传说要寄生在相思树上才能存活。
制香时须放置一段时日,否则气息漂浮,不够沉稳。
制檀香须去火,一般可用茶水洗去它的火性。
而且单独熏烧,算不上馨香好闻,要与其他香料配在一处,诗文中总是说‘沉檀’,就是沉香和檀香合在一起。
” “相思树?”珠兰唐娜笑眯眯地道,神往地遐想,“我有几颗红豆,从南岭的商人手上买得,原来檀香竟长在相思树上,不晓得是什么模样?” 长生一笑,村里的瘟疫,自身的重疾,对她全是身外物,毫不在意。
眼前那一点点美丽,才是她心之所寄。
这样的单纯,或可坚强地在这场争斗中存活下来。
“沉香能静心去秽开窍,平时无甚香味,熏烧时却能掩盖其他气味。
沉香归脾经,你近日可以不点别的香,偶尔熏一熏沉香就好。
” 珠兰唐娜听他提及自己,心中一甜,定定地端详他。
长生神色不变,没有过多的殷勤,她微微失望。
康复中的少女颓色尽去,眸光流转间,说不出的芳华绝艳,可长生一腔心思,只在与香料倾诉衷情。
“丁香醒酒,又防口臭,不过更妙的是能暖脾,也适合你用,内服亦可。
” “芸香辟蠹,可防蛀虫。
俗话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能生出美人香气,要靠芸草的清香庇护。
芸香多用在合香里,或者单独用来熏书。
” 长生温言说道,看到她闺房里放了些中原的书,他颇为好奇。
商贩远道而来,域外女子竟有买书来读的,真是不易。
他有时夹杂中原的词语,她闪烁慧黠的眼,都能明白。
两人一唱一和,彼此共鸣。
珠兰唐娜仰起头,眼前的男子沉稳如玉,述说时仿佛周身散出醉人香气,声音里有回忆的感伤。
她想,他就像檀香,少年时或曾有过火性,被岁月慢慢洗去。
然而眉目流转时,那淡雅的幽香会不经意漫步而出,是一种有故事的味道。
“熏香还有诸多讲究……”长生忽然没了声,微微摇晃。
“你累了。
”珠兰唐娜看出他的倦意,双手仿有千钧,始终没有抬起,不由急了,“这么晚了,你该回去安歇。
” 吉伦道:“这位小哥忙了一天,我送他回去歇息。
等明早禀告父亲,我再帮你把香料收到瓷盒里。
”珠兰唐娜瞪他一眼,忘了病情初愈,“他是我的恩人,我来送。
” 卓伊勒无声地喊道:“还有我……”默默跟在三人身后。
走了几步,长生婉谢道:“两位留步,疫情尚未完全控制,请不要外出。
我们自己回去就是了。
” 珠兰唐娜无奈,仰脸问他:“你明儿能抽空再来看我么?” “不好说。
”长生拉了卓伊勒告辞,珠兰唐娜失望地一笑。
两人走回诺汗安排的居处,卓伊勒沉闷不说话,长生一个激灵,冬夜的风真是寒冷,勉强一笑,摸了摸面皮。
无心纠缠儿女闲情,这寒气,令他灰了脸面,簌簌有萧瑟之意。
卓伊勒见长生脸色难看,关切地道:“你的脸……” “不碍事,想是又该整了。
”长生的语气,不起波澜。
卓伊勒想起前事,争胜的心不觉淡了,欷嘘道:“即便是师父,也只能保得三四个月。
” “已经很好了。
”长生怆然,他幼时颜面损毁得太过严重,紫颜每过旬月就会悄悄为他易容,直至他学会对镜自理,看指下妖娆粉腻,偷天换日。
常会生出错觉,他的脸不过是一张白纸,煮烂了树皮、麻头、敝布、渔网这些弃物,几番浮沉,凝成了如今的模样。
皎镜逼他每天吃药,总算把时日拖得长了,可以几个月才修整一次。
长生坦然接受命运,身为易容师,能把容颜交给自己,胜过靠他人手下的刀掌握美丑。
两人走进屋,一室药香氤氲,宛若当年看见紫颜易容,馨香满室。
皎镜面前汤盘无数,药汁深深浅浅,他一碗碗喝去,像一尊救苦救难的佛,笔下如飞。
卓伊勒叫道:“师父!”长生一惊,若是药性相冲相克,皎镜这一折腾,起码内伤不轻。
卓伊勒冲了过去,皎镜摆手,“不妨事,我打小试药,百毒不侵。
”见两人面色有疑,咳了一声,“大不了过会儿催吐。
” 卓伊勒恨恨地道:“这些汤汤水水的,不出一盏茶就被你肠胃运化,哪里吐得出。
” 皎镜笑道:“那就知道药效了,好得很。
” 卓伊勒骂道:“你又没病!不……你就是有病,病入膏肓。
”骂完一呆,只觉像极了师父的语气,心虚地看了皎镜一眼。
大疫当前,他自己三心二意,师父却全力救人。
卓伊勒不由大感汗颜。
皎镜手中正有一卷本草图录,是昔年北荒医者绘制,他读了几遍,不满对方笔下错漏,在昏暗的灯下增删改订。
此时见徒弟来了,他拾起书卷,往卓伊勒头顶一砸,“好得很,你既中气十足,就给我把这卷《北药本草》读熟,下次配药再捉襟见肘,唯你是问。
” 师徒俩打打骂骂,长生黯然伤感,就算有争执也是好的,可惜那些相看不厌的面孔,却早已不在身边。
“珠兰唐娜已然无事,我让她把香料收拢在瓷盒里,此后不会再发病了。
”长生按下心事,向皎镜禀告。
皎镜身子一震,眯细双目看向他,长生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忽见皎镜眉开眼笑道:“妙极,妙极!我险些忘了,她买了那么多香料,正可一用!” 长生被他一点,也豁然开朗,既缺药材,香料可作辟疫之用,解了燃眉之急。
“明日去她那里取乳香、沉香、檀香、降香、安息香、细辛、甘松,加川芎、艾叶、菖蒲,取泉水煮沸,遍洒全族。
”皎镜长长呼出一口气,快意地一笑,“等明儿天亮,让那些未染疫的下热泉泡汤,给我煮煮秽气。
” 长生斟酌道:“大师,男人入浴倒也无妨,至于妇人……”皎镜笑嘻嘻看他,“北地习俗不同,男女无别,同川而浴,却长幼有序,尊者入浴,卑幼者回避。
你若看不惯,大可劝妇人只来洗洗衣裳,清洁衣物也很紧要。
” 卓伊勒心猿意马地想到其他,这一念无边无际,他小脸一红,生怕师父瞧出破绽,立即端正地记下皎镜的方子。
皎镜慧目如炬,并不戳破他绮丽的心思,“卓伊勒,我配了几种治疫的新方,你来制成药丸。
” 卓伊勒愕然道:“为什么是药丸?”蓦地醒悟过来,汤药对煎煮颇有要求,没有药丸来得便捷,既是防治瘟疫,药丸疗效持久,也比汤药更适宜。
他们不会在此地久留,届时留下制好的避瘟丸,便于民众服食。
他瞥了长生一眼,燃起斗志,“好,哪怕一夜不睡,我也要把药丸弄出来!”皎镜嘿嘿笑道:“可没那么容易。
”旋即不再理会,专心尝药。
卓伊勒在他身边坐下,细细看向那一张张笔记。
长生苦笑,两人一个痴一个倔,今夜想是都不睡了。
他却倦得很,困乏如酒意醺然,盘踞在身躯内不肯离去。
他说了告辞的话,那两人充耳不闻,长生越发倦了,不知自己如何倒在炕上。
昏沉睡了一夜,醒来时阳光大好。
难得的晴日,仿佛要驱散瘟疫,将每个边角照得透亮。
湛明的蓝天上,更无纤云,令长生心情一爽。
他摸摸面皮,取出易容的膏粉脂泥,对镜描摹。
一张好容貌,不过是镜中偷换了真假,又有什么值得眷恋。
世人都爱好皮囊,身为易容师,长生须给他们看华美容颜,花开正好的堂皇气象。
可是他心里,早已无视皮相妍媸。
千帆过尽,那么多芳华眉黛,红粉丽颜,都不过是盈眼而去的云烟。
唯有一人,不时会掠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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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能力,就是能分辨出谁是隐藏的日本人,其他的都不太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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