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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镜(3/3)

,那是不逊于紫颜的盲女镜心,冰姿空灵,清骨明秀,胜过这世上万紫千红。

不觉又想到她,于这悲浊俗世,仿佛救赎。

不知此番十师盛会,她会不会由海外赶来?当年她与他,技艺高低有天壤之别,镜心神乎其技的易容术,他只有叹为观止的份。

如今他精研多时,自忖有长足进步,却不知够不够入她的眼? 长生收敛心事,远虑近忧,他多得是烦恼,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镜中容颜如画,晕黄染黛,浅扫轻描,俊逸的脸庞不过是绣好的色相。

他的脸面毁去,如今窃取了命运造化,可以通神般地重生出一张新面,前途还有什么可怕? 长生定了定神,快步出门,去看皎镜师徒。

寒窗下,师徒俩蓬头垢面,笑吟吟地望了一地药饵。

卓伊勒瞧见长生,眉开眼笑过来献宝,“师父试了九种方子,终于试出最简单的一种,你来看这避瘟丸……猜猜方子里有什么?” 长生轻嗅,“有雄黄和丹参的味道。

”卓伊勒笑道:“你鼻子真灵,还有卫矛和赤小豆,解毒之力甚强,足以避瘟。

北荒这几味药材算是充足,及时把方子送出去,就能防患未然。

” 长生心中大石落地。

既有防治的丹药,由千姿派人在北荒诸国分发药物,传抄药方,防治疫疠会快上许多。

他们两人忙乱通宵,沤心沥血,终有回报。

一时间,他为自己羞愧,竟没能共同迎战。

卓伊勒察言观色,道:“你的脸……”长生道:“好多了。

”皎镜听见,长长地伸个懒腰,将行囊里衣衫一抱,乐悠悠地拎起酒葫芦,“我去热泉试试水,你们俩快去取香料煮泉水。

” 他哼着怪腔怪调,径自去了。

到了肯雅湖畔,几十池碧玉般的湖水宛若猫眼缀地,一股股热气打着旋风卷起,远看去妖异莫名。

皎镜大大咧咧走去,湖边探手一捞,灼热的泉水叫他掌上酥麻。

“这水舒坦!”他走到雾气深处,褪去狐袄鞋袜,穿了中衣就往下跳。

到了水中,撇去衣衫,皎镜悠悠地避身其内,煞是快活。

池中翠玉滑脂,头顶云烟四合,纵有萧萧北风不时掠过,被热气一阻,冲上身来真是风流自在。

抿上一口烧酒,驱尽胸臆间的寒意,皎镜闭眼享受,仿佛酣睡。

过了片刻,密密匝匝都是脚步声,欢声笑语到了眼前,他张眼一看,诺汗领了几十个族人手持木盆来打水。

两边皆是一怔,诺汗慌道:“大人慢慢洗,我等往旁边去就是。

”皎镜嘿嘿一笑,摇头道:“不必,泉水不能多泡,我这就出来。

”荡到岸边,赤条条就欲上来。

众人一齐回头,诺汗不忘说道:“大人别着风,回头做个围子,再来沐浴不迟。

” 皎镜裹了衣物,将就穿戴齐整,又将湿衣打捞而起。

诺汗忙叫人接过衣衫,为皎镜洗晒。

皎镜也不谦让,洒然笑道:“冬日天地闭藏,不宜沐浴,好在此处天生地热,只需防风保暖,便可以此趋避疫气。

” 诺汗叹道:“这湖水气味古怪,多少年来无人敢靠近,不想大人以身试水,大恩在上,我等无以为报。

”皎镜甚是好笑,也不说破,微微颔首道:“此水不可饮用,遍洒村庄即可。

早日遣人入浴,重症者不可下湖。

”诺汗一一应了,恭敬地送他往村里去。

到得屋外,皎镜打了个哈欠,见卓伊勒疲倦睡去,长生依据药方,把仅剩的药材抬到屋里,想炮制成丸,便坐了下来,一同捣药研制,以蜜和丸。

两人劳作了两个时辰,长生看向皎镜,仿佛有无穷法力可供挥霍,没有厌倦的时候。

他不禁心疼,“大师,你一夜没睡,不如歇息片刻。

”想到紫颜当年,悬崖上一条索儿走到黑,把自己逼至极高处,他眼睁睁看了少爷倒下,不能再让皎镜重蹈覆辙。

皎镜麻木的手停在半空,笑道:“一鼓作气势如虎,制好这些药,够五日之用,就可以歇歇。

”长生听出言外之意,沉吟道:“我和卓伊勒可去粟耶城求药,大师不必远行。

”皎镜道:“药不够,我去左近的山林里再看看。

万一粟耶有事……” 长生哑然半晌,说不出话,这是一场战争,敌人汹涌而来,兵力漫无边际。

他们只得两兵一将,再英雄也是枉然。

皎镜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调制丸药,身手熟练敏捷,全无困顿。

长生的心头依然迷茫,可是,仿佛有一簇细小的光,在前方黑暗处隐约跳动。

他吸了口气,学了皎镜的样子,一心一意地制作避瘟丸。

直至最后一个药丸浑然而成,皎镜忽地垂下了手,倒地便睡,鼾声顿起。

长生唬了一跳,用尽气力把他拖到炕上,盖上被子。

任他是大师或神医,到底不是神仙,可这凡人的躯体,如金刚石切金断玉,利不可挡。

长生收拾好药物,唤来诺汗安排分发。

诺汗眉开眼笑,经过昨日,全族又有了生气,不再是处处悲啼。

他听得三人要暂往别处去,愁苦了脸道:“神医们不在,谁来处置病人?” 长生劝慰道:“有这避瘟丸和辟疫丹,无病者可以防疫。

我们把这五日要吃的药方开好,依方服药即可。

此外,轻症痊愈者会免疫一段时日,正好帮忙救助病人,不必担心染疾。

” 诺汗无奈,长生又问:“这附近可有什么盛产药物的山林?再往西行,有什么村庄?” 诺汗道:“西行七十余里有一座祈云山,村庄就要远点,都在粟耶城外。

” 长生在舆图上标记了,便静下心来,到病坊为众人复诊。

染疫的人太多,长生忙了一炷香的工夫,腹鸣如鼓,汩汩灌了几口水,去寻早饭吃。

诺汗为他备了几块脆饼,他狼吞虎咽吃下一块,看到米莎眼巴巴躲在一边偷看,不断地咽口水。

长生把脆饼塞在她手里,细长的胳膊,没有肉,就是一根骨头架子。

他转头看去,病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脆饼的香气像补药吸引他们的视线,每个人像是一只空碗,急需饭菜填补。

长生问米莎:“你每天吃什么?” 米莎低下头,“族里会发一点米粥。

” 长生百感丛生,看她拿了脆饼欢天喜地去喂奶奶,一旁的病人虎视眈眈,几乎想要去抢。

长生没了心思,大疫过后必有饥荒,太多劳力的丧失,使活着的人也难生存。

他无措地想,届时的北荒才是真正荒凉,千姿一统北地的愿望,只怕会被击得粉碎。

好在冬季各地略有存粮,一时可以熬过,明年开春农耕才是难题。

长生揉了揉太阳穴,以前的他,存于紫府小小一隅,关心的无非是自身安危。

从今时起,忽然像是站在了巅峰高处,一览众山小,才看到昔日眼光所限,只在那方寸地。

他扫视过去,这些陌生无望的脸,失却了生的火种,会由他重新点燃。

俊脸上忽地有淡淡微红,长生半是羞惭半是感动,为今时的自己,有了一点点骄傲。

他闷头做事,不问其他,那些短缺苦恼的事情,一桩桩兵来将挡。

忙到午时,卓伊勒先行醒来,悄然往小楼去了一回,见到珠兰唐娜,竟把她一起拉来病坊救人。

长生苦笑,诺汗大惊,珠兰唐娜却很坚持,哪怕记录药方也是好的。

诺汗只得由她,托了长生好生照看,吉伦不放心,也用了辟疫丹,过来帮手。

珠兰唐娜一味守在长生身边,端茶送水,长生面容冷峻,拒人千里的神情,叫卓伊勒无话可说。

珠兰唐娜碰了壁,又见族人可怜,一时心也淡了,渐渐与卓伊勒一起照顾病患。

她身份尊贵,长相甜美,得她亲手端药,族人们感激涕零。

如此又忙了一日,卓伊勒和珠兰唐娜两个年轻人岁数相近,有说不完的话。

知道他明日要去粟耶城,珠兰唐娜明眸一亮,“我也去。

”卓伊勒摇头,“路途遥远,我们快去快回,你的病刚好,还需静养。

”她只是不依,卓伊勒被缠不过,几次心软,几次又狠下心,兜兜转转,末了长生听见,淡淡地说了一句:“带她去就是了,没钱买药,正好卖人换钱。

” 珠兰唐娜气结,只觉长生不可理喻,跺脚道:“我不去了,傻瓜才稀罕。

”她累了一日,此时手脚酸麻,气鼓鼓地去用晚饭。

长生终于有暇去寻皎镜。

重症病者的病坊打扫得纤尘不染,药香渗着雄黄酒的气息,暖贴着人心。

吉伦和巫医在旁帮手,恭恭敬敬,把皎镜当神人供奉。

皎镜满不在乎,上蹿下跳,像猴子王呼来喝去,没有一丝神医的威严。

见到长生,皎镜呼出一口气,有所松懈。

“来,来,整理下。

”他丢过一叠龙飞凤舞的字。

长生低头辨认,遇到不明之处就问,皎镜细细讲来,两人像一对师徒,披荆斩棘。

长生抄录完医方,尽扫迷惘,对疫情不再那么悲观。

这两日医治下来,病患大见起色,再调理十数日,此地瘟疫即可无忧。

晚间,长生挑灯整理所有医方。

如果药饵为刀刃,皎镜就是持刀肃立的猛将,一刀挥出,必斩敌于刃下。

而寻常医生,不知纵横变化,只知按成方配药,不求有功,但求免过,如此常被病痛乘虚而入,直至敌情汹涌无法阻挡。

在这瘟疫蔓延之际,越发显现出皎镜的可贵。

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一夜,长生清醒不成眠,依旧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黑夜星空之上,无数晶莹闪烁,照亮天空。

他看了良久,仿佛有所领悟。

又一日清晨,三人收拾好行囊,各自身负使命出行。

“虽有大疫,此事非同小可,如粟耶城无恙,先不必提,以免引发恐慌。

我修书一封,你们交给骁马帮众,转交玉翎王,五日内必须购得药物往返。

”皎镜嘱咐长生和卓伊勒。

粟耶城隶属于夏国,已尊千姿为主,待骁马帮也极礼遇。

“粟耶城如有疫情,药物必定紧缺,那时又该如何?”长生所虑极远。

皎镜道:“那只有指望我多采一些药来救人。

听天由命吧。

”长生和卓伊勒听了,愁容不减。

诺汗送他们到村外,千恩万谢,各取来一袋钱币奉上,“无以为报,请先生暂且收下。

” “我去荒山野岭采药,要钱何用?”皎镜一笑,回头就走。

长生却不客气,买药钱多多益善,只怕不够。

三人三马,没入了茫茫天地,分道扬镳。

诺汗沉默目送,珠兰唐娜依依相望,米莎轻轻在奶奶耳边说:“他们会回来的。

”老奶奶望了远处痴笑。

皎镜飞驰七十多里,到了祈云山,那里的山谷草木繁盛,即使到了冬天白雪覆盖,也依稀可见一抹抹黄绿,不屈地从雪色中崭露头角。

入山时已天黑,星月漫天,皎镜轻挥长鞭,翩翩白袍如蝴蝶轻翅一展,在草木中隐穿梭现。

他仿佛成了不知疲倦的少年,依照《北药本草》所载图录,于茫茫大山中遍寻良药。

一支火把在清冷的山间穿行,他识得叶脉纹理,辨得根茎曲折,却不知道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阿尔根,麦朵,青贝孜,三实,曲扎,贝西拉……皎镜在黑夜中跋涉,把挖得的草药丢到药筐里。

他疾如星火,一头扎进这孤清的天地,忘却其他威胁。

走了小半个时辰,幽暗中一对利眼盯紧了他,皎镜恍若有感,回首看向漆黑的山林。

有恶狼远远相随。

冬夜刺骨的冰寒,身后尾随的野兽,使得皎镜不得不停下来,取火燃烟。

倏地,一团篝火燃起,伴随一股辛香,像决绝的刺客,拔剑峭立风中。

黑夜中的眼睛警惕地凝望,又一团火夺目亮起,另一股凌厉刺鼻的气味,似炮竹升天,瞬间爆发出来。

继而,一团团火焰,如星斗环绕皎镜周身,在他身外铺就绚烂阵图。

皎镜燃了九堆火,取了九种香,这是墟葬与蒹葭传授于他,让他在野外独宿时保命而用。

风花雪月的香经此排列,连缀成一柄利剑,傲立天地之间。

狼眼被这异香之气熏染,双目刺痛泪流,竟嗷嗷呜咽,掉头就跑。

皎镜恍若不知,悠悠地翻检药筐,拂去根叶上的泥尘。

和衣睡到日出,寒意侵人,加了松香的篝火仍在燃烧。

他起身煮了雪水,吃了干粮,血脉里有股暖热在奔腾,就像疫疠初起的热症,那一种心焦,让他无时无地不感到时光流逝。

他开了五日的医方,但药仅够三日之用。

三日内,他必会赶回去。

这些话,皎镜没有告诉长生和卓伊勒,粟耶城往返,最快也需五日。

再忙乱,也不能出错。

两人需采购太多药物,还要找到骁马帮交代诸事,马虎不得。

他放开怀,一心一意挑拣草药。

雪色下,绿影里,总有抹不去的失落,烙印在至深处,不可磨灭。

他不能忘记,幼年时颠仆流离,食不果腹,也是一场大疫,让原本殷实的一家人流离失所。

父亲和舅舅病死了,娘亲带了姐姐卖给了富人家,只为求得饱暖,给他争口热饭。

他当时染上了疫疠,九死一生时,被无垢坊空青大师看到,治好他的病,更赠他银两赎回至亲。

皎镜无以为报,自愿跟随空青学医,从此踏上医途。

拜师时,空青只说了一句:“救人即报恩。

” 他这条性命,尽付医道,什么恻隐之心、慈悲为怀,只要想想过去,就再不敢忘。

天公作美,这一日祈云山没有下雪,朗朗晴日,令他耳目皆明,把漫山遍野来回搜寻。

终于满载而归,采得十余种草药,勉强可供救治之用。

第三日,他一骑轻尘,驰回古斯部,比原先预定早了两日。

一进村,皎镜脸色顿变,冬风吹来一股恶臭腐败之气。

他一抖缰绳,也不下马,纵马往病坊奔去。

病坊前悄静无声,皎镜浑身一凉,咬牙走了进去,凌乱的惨状呈现眼前。

所有人扭倒在地,痛苦辗转,地上浮土散乱,稀粪如泥。

他目眦欲裂,四下看去,无论老幼,几乎无人能起身,有几人已然僵硬不动。

他愤怒已极,心头有百千个疑问,俯身仔细翻查尸体。

这些人的病情本已好转,按方服药即可,绝不会在三日内暴亡。

他翻看无果,那些人的确是染疫而死,绝无花假。

难道真是他的医治出了问题? 更要命的是,那些先前未染病的人,此际亦倒在地上惨叫连连。

皎镜愤然掠向村落,他不信所有的人都会得病,故此一间间屋子查看。

可让他心凉的是,有几个轻症的病患已气绝,难道瘟疫竟半途变本加厉?还是像他曾经随意猜测的那样,竟是人祸? 巴坤发现皎镜,抖索着从屋里爬了出来,皎镜急忙为他诊脉,见他腹痛如绞,立即扎下数针。

巴坤颤动良久,渐渐恢复了精神,对他含泪说道:“神医大人……快,快救命……” 皎镜忽然听到小女孩恐惧之极的呜咽声,连忙发足奔出。

米莎浑身污迹,搀着奶奶呆立在一户院落边,见到皎镜,她睁大双眼,单薄的小身子在风中颤抖,“我怕……” 皎镜俯身扶住她,一言不发地把她们安置在房中,取了干粮烧了热水。

米莎狼吞虎咽,不忘记喂奶奶吃两口,老奶奶永远含笑自若,与世无争,这笑容看得久了,越发令人疼痛。

“你慢慢说,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们走后,奶奶就不见了。

族长说,他得到天母大神赐福,有了救治瘟疫的解药,要发给我们。

有人说看到奶奶往肯雅湖去了,我怕她掉进湖里,就找啊找啊,可是她不在湖边,我跑出很远去找奶奶。

”她用袖子抹着鼻涕,显是受了风寒,整个人困倦得摇摇欲坠,“好容易找到奶奶,又迷了路,刚把奶奶领回家,没想到……呜……” 皎镜心中疑惑,族长说的解药,是避瘟丸? 米莎说不下去,皎镜牵手为她诊脉,还好,吃一帖药就会好,不是瘟疫。

他又为老奶奶搭脉,欣慰的是,老人虽然心智糊涂,身板极为硬朗,此刻连咳嗽也没有一声。

两人幸好没有留在村里,否则怕是要一起遇祸。

“你留在家里,先睡一觉,我一会来给你送药。

不要怕,村里还有活着的人。

” 米莎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皎镜心下一叹,“好,我看着你睡。

”他为小女孩烧好火坑,看她钻进干冷的被子里,幽幽细细,像一条冬眠的小蛇。

奶奶慈祥地望了他,“瓦夏,你又长高了,娘做的衣服要穿不下了。

” 皎镜握了握她的手,“娘,没事,撑一撑还能穿。

”奶奶笑眯眯地点头,“是,你真是个乖孩子。

”皎镜低下头,端了一碗热水给她,伺候她喝了。

“我睡一觉,陪陪你媳妇。

”奶奶温柔地看着米莎。

皎镜扶她上炕,小心翼翼地哄着老人,像承欢膝下的子女。

他想起了娘亲,在无垢坊风风火火地活着,这就是他最大的祈愿。

待世人犹若奉至亲,这是师父空青传下的医道。

远处响起杂沓的马蹄声,皎镜霍然起身出门。

长生与卓伊勒带了三个人,快马加鞭,一路急急驰来。

两人望见皎镜,面露狂喜之色。

“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皎镜又惊又喜,转念厉声道,“粟耶城出了事?” “不,骁马帮的人说事急从权,派出十多个人帮我们找药,半个时辰就找齐了药物,更有三位大哥随我们回来,一路换马,不眠不休,因此我们省下两日。

”卓伊勒跳下马来,兴致勃勃,“师父,这下不缺药了。

” “好!好!”皎镜说不出别的话,只狠狠瞪了卓伊勒道,“快,村子里出了意外,病情加重了,你们俩快给我一个个救人去。

” 卓伊勒不敢置信,转头四顾,这才发觉村中异样,不觉一声惊叫:“珠兰唐娜!”拔腿就往小楼跑。

皎镜怪不得他,只得吩咐骁马帮那三人前去抬人。

俄顷,凄厉的哭喊从小楼传来,皎镜顿足,“这孩子!”长生一言不发,直冲过去。

皎镜叹息一声,随后赶到。

珠兰唐娜一身珠翠,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卓伊勒魂不守舍地大哭。

“你哭,难道死人能救活?能想出救命的方子?”皎镜见了这情形,一通臭骂,卓伊勒听不进去,一味地让苦涩痛楚溢满胸臆,只有沉浸在悲伤中,才能解救他的无力绝望。

长生摇晃他的肩头,“卓伊勒,她还有气。

”卓伊勒一个激灵,探手过去,珠兰唐娜果然还有微弱呼吸。

他急得六神无主,“这是什么病?” 长生搭脉良久,又看了看舌苔,奇道:“她竟是中毒?看情形,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 卓伊勒只恨没有提前回来,搓手道:“如何解毒?” “用红豆催吐,大黄导泻。

”皎镜道。

“红豆?珠兰唐娜说过她有几颗红豆……”卓伊勒在床头摸索,翻乱了几个小盒,终露出两粒红艳夺人的小豆。

皎镜注视红豆,是了,这不是意外,以此物下毒,正可混迹瘟疫症状中,不露破绽。

对方是谁,就像隐匿暗处的杀手,见血封喉,一击必中。

他终于洞悉了个中乾坤,冷静地道:“不,这是相思豆。

这两个俗称都是红豆,只不过赤小豆暗红扁圆,解毒催吐,这相思红豆颜色艳丽……却是至毒。

” 卓伊勒大惊失色,颤声道:“至毒?难道她吞的就是此物?可有得救?” 红豆生南国。

此物最相思。

然而,相思有毒。

吃十数颗就可能死亡,红艳可人的小豆看似甜蜜,却是世间剧毒。

“此物生于南岭,北荒难得一见,想是出于新奇,或是受人蛊惑,因此被当做果子误食。

”皎镜眼中光芒睿智透澈,渐渐理清了思路,“中毒后的症状与你我见到的瘟疫有雷同之处,极易误判。

去,先用瓜蒂加赤小豆催吐解毒,若有效,再服银花和生甘草。

”他高声嘱咐,卓伊勒立即照办。

回想连日来的事件,一个两个误食尚可解释,一村的人因此中毒,未免匪夷所思。

“若是磨碎了红豆,下在水里,就无人能逃脱。

”长生同样在深思,“我去查验井水。

” “可是我们喝过井水和河水,没有中毒。

难道我们走后,来了贼人?最怕是两者皆有。

”皎镜难得神情肃然,他心中一闪念,米莎说过,诺汗得到了天母大神赐福的解药,“莫非……有人声称这相思豆就是灵丹妙药,可解瘟疫?” “真有人在下毒?包括瘟疫,也在计算之内?”长生打了个寒噤,最毒的只是人心,这番瘟疫流传甚广,除了古斯部外,其余村落尽灭,他不信无人在幕后推手。

皎镜瞥他一眼,淡淡一笑,“管它作甚?我只要能开出解药方子,瘟疫也好,中毒也罢,又能如何作乱北荒?”卓伊勒在一旁听见,情急地道:“师父,你能根治此患?” 皎镜白眼一翻,“你把我当成庸医?连你也救过几十个人,我难道不会对症下药?” 卓伊勒丧气地道:“救也白救,这不又都死了……” 皎镜大骂:“他们不是死在你手里,心虚什么!” 被这一骂,卓伊勒蓦地一震,重整心情,立即为珠兰唐娜灌药。

长生与皎镜继续搜索,把尚有一口活气的人抬到病坊里。

这三日毙命的有十二人,好几人并未得瘟疫,却中毒身亡,让长生不胜感叹。

幸存的族人见皎镜归来,燃起了求生的愿望。

那斗志像一根绳索,贯穿身体,从咽喉里探出来,在这世间打了一个牢牢的绳结。

他们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看到了地狱的情形,更不愿陷落那无边的黑暗。

每个清醒过来的族人,在绝望中吞服汤药,在臭气熏天的污秽中逐渐解困。

他们一心想去挽救亲人,却身不由己,巨大的悲恸,让幸存成了残忍,可是没有人再想死一回。

悲哀比恶臭更腐蚀人心。

但悲哀和恶臭一样,有生机在重生,就像肥料遮盖下小小的种子,在风霜中冒出脆弱的茎叶。

皎镜三人为众人灌药解毒,寻出死者的尸首,停放在原先的病坊中。

诺汗与吉伦也被抢救过来,虽然依旧昏迷,病情却稳定下来。

“不对,这里少了一个人。

”皎镜苦苦沉思,突然,遍体彻寒。

那个巫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急忙唤来米莎,问她:“你们族内那个巫医,叫什么名字?”米莎露出迷惑的神情,摇了摇头。

皎镜奇道:“你们平素只称呼他巫医?你们不是沾亲带故吗?他是谁家的子弟,在哪里学的医术?” 米莎睁大眼睛,“他不是古斯族的,秋天时才来我们这里。

” 皎镜闭上眼,一阵眩晕,这是解谜前曙光微露的征兆,他定了定神,“你确定他是外来人?为什么能做你们的巫医?” 米莎郑重其事地道:“他通灵呀,能召唤天母大神,族长很相信他。

” 皎镜记起诺汗的话,“族里的巫医本可通灵……”他与真凶擦肩而过。

回想对方的手段,不会每地都有人长期潜入,那样的代价太高昂,任谁也承受不起。

但潜入一处,就可把疫情散播到周边,稍加蛊惑,就能成事。

他忽地又想起那天,诺汗欲找香料商人拼命,背脊凉凉地流过冷汗。

那个香料商人当时仍在古斯部。

皎镜没有见到那人,想来是没有染疫。

对方一直在等候机会,在大疫席卷全族时,与巫医一唱一和,自可让族人深信,那相思豆就是解药。

皎镜他们留在族中甚是碍眼,幸好为了求药,他们离开五日,正是动手的良机。

如果他们真在五日后回来,只怕村里一个不剩。

皎镜心念电转,这些人所图极大,如此消灭异己,不择手段,所图必为天下。

对方能驱鼠传疫,又精通毒术,不会是寻常人。

皎镜沉思,相思豆出自南岭,那里最有名的当属药师馆。

他突然一惊,当年紫颜就是被药师馆的神荼下毒,引发旧疾。

药师馆在南方店铺众多,卖药为其主业,其余行医、易容都是副业,倾销药物,抬高药价,屡屡与无垢坊等医馆为难。

难道他们真的罔顾医德,下此毒手,想屠尽北荒万千百姓? 皎镜心下一寒,不,他不信药师馆的人会如此丧尽天良。

此时最需的是徐徐图之,找到对方的破绽。

皎镜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一步一步在青泥小径上游荡。

灰色长空下,一只寒鸦飞向村子,又于半空中戛然停翅,像是看到了不祥的景象,瞬间折返,往别处飞去。

粟耶城。

虽然那里暂无疫情,但瘟疫就像火药桶子,随时欲燃。

皎镜遥望远方,目若电驰。

冬夜的村子,人影凄清。

珠兰唐娜醒来后,走去病坊见到父兄,大哭一场,宛若度了十年,心境如灰。

她形骸憔悴,如珍珠藏匿到蚌壳深处,再不愿出来。

无论卓伊勒如何劝她服药休息,她红了两眼,充耳不闻地凝神盯了父兄的颜面,哀哀地守候在侧,等待他们苏醒。

“阿达,阿哥……”她这样唤着诺汗和吉伦,他们宠她一辈子,该她好好来还。

取了热水,一点点擦拭他们的身躯,她怨恨自己无用。

皎镜见徒弟吃瘪,咧嘴一笑,附耳说道:“傻小子,你是大夫,须知如何对症下药。

”卓伊勒一震,明白过来,沉声对珠兰唐娜道:“相思豆有毒,想找到害你族人和父兄的凶手,你先要把自己调理好。

乖乖服药,再谈其他。

” 珠兰唐娜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望了他。

相思豆那么艳丽无匹,却是至毒。

“可是,那是巫医大人说的灵丹妙药……啊!”她玉容一变,终于知道为何全族中毒。

皎镜问道:“你可记得香料商人的样子?”珠兰唐娜颤声道:“对,是他贩卖的相思豆……”她忽然头脑清明,“我记得他个头高瘦,脑门半秃,门牙略有外翻。

” 诺汗买香料时讨价还价,她得以把对方看仔细,那一幕幕,就在昨天。

“你为何刚刚服下相思豆?他们已服用了一日以上。

”卓伊勒问她。

珠兰唐娜秀睫一闪,清晰地想起当时,“巫医大人说疫气弥散,要我留在房里,我两日没见到阿达和阿哥,想出去找他们。

巫医说阿达他们已去了粟耶求援,要我随他同去粟耶城,我觉得情形古怪,想等你们回来。

他几番强求无果,就让我服下相思豆,说可以解疫疠。

” 她灰了脸,低低地道:“他言行奇怪,我本不想服用,后来看到族人一个个病情加重,我怕也染上,就嚼了两颗。

谁知会是这样……” “如果我没猜错,是巫医和香料商人串通带来这场瘟疫,又毒害了你们全族。

只有你最熟悉他们。

”皎镜注目这纤纤少女,她似柔弱的柳,风吹即倒,“你父兄明日会醒来,我料诺汗得知真相,必定痛不欲生。

想要解开你父亲的心结,你唯有亲手抓住凶手——你想不想与我同往粟耶追凶?” 珠兰唐娜簌簌发抖,柳枝儿明明像是要断折,偏有一股韧性。

“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没有人答她。

卓伊勒看了心疼,“你要挺住,古斯部,就靠你了。

” 珠兰唐娜用力抹去眼泪,双眸闪着莹润的光芒,决绝地说道:“我去,我不会放过他们。

”她缓了一缓,按住心口,那里铿锵作响,仿佛有怒火要跳出来,“我要用他们两个,祭奠所有死去的人。

” “长生,你筹备一下,明日清早为我们易容。

”皎镜唤来长生。

长生正在为众人煮膳食,闻言交代米莎守着炉火,小女孩极乖,懂事地在灶台前蹲下。

长生问道:“大师想易容成什么样子?” “把我们扮成父女,我带她去粟耶,你们俩留下救人。

”皎镜拎起药筐,蔓蔓青草,袅袅藤萝,他没有丝毫空闲,要把它们尽数化作解毒避疠的良药。

长生点头,心中已勾勒出音容笑貌。

卓伊勒选了几味香料,藏进一个冰纨香囊,替珠兰唐娜系上,毅然转身离去。

忙乱至今,他只顾得她一人,算不上是个好大夫。

虽然师父没有怪他把一己爱欲,凌驾他人之上,但他看得到师父的失望。

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使命。

他知道,他也要做回本分,将情肠换作医心,去博爱众生。

皎镜望了卓伊勒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拣出几味草药放在一处。

药者,钥也。

解了她的毒,解开他的锁,盼他从此懂得兼爱世人。

那一夜,珠兰唐娜流泪到天明。

为了思念,为了复仇。

等到要易容的那刻,她意态从容,无惊无喜,玉颜清秀依旧。

可她心知,十六岁的她已经死了,只想借那未知的容貌寄生。

长生取出一只青金玛瑙宝钿匣子,里面刀针剪镊,脂粉膏泥,一应俱全。

点燃一丸妙香,云烟金风,如梦轻荡,他变做另一个人,可断生死定乾坤,无所不能。

珠兰唐娜迷糊张眼,烟空中翠碧嫣红,看他一指如佛,点化于她。

如寒玉新凝了细肤,杏红轻描了檀唇,把青黛晕染了双眉,飞花拟红了香腮,她焕然重生。

珠兰唐娜的娇媚,扮中原少女极相宜,收束好一拢长发,加以青丝假髻,再看去轻颦浅笑,正是秀婉清丽的南方佳人。

她顾不上惊愕,又见长生巧手搬运,凛然风霜顿时自皎镜双鬓而起。

无情岁月老,秋意袭人之中,他那对邪异的桃花眼,幻成了慵懒的眉眼。

人生如逆旅,几十年的旅程,就在长生指下缓缓衍出。

合香尤在烧,而皎镜已是须髯扎人,风姿豪爽,不知有几许春秋被偷却。

“你随我入城,谨言慎微,随机应变。

”皎镜牵来两匹马,与珠兰唐娜绝尘而去。

赶了大半日辰光,在城门关闭前快马到了粟耶城。

这城池极为繁华,城西皆是佛寺石窟,夜市里灯火辉煌,路不拾遗。

珠兰唐娜幼年时曾经来过,思及父兄,悲怨愈浓。

皎镜携了她寻到骁马帮的店铺,取出千姿所赠信物,自陈身份,骁马帮在城中的首领显鸿立即把两人奉为上宾。

皎镜把放置丸药的锦盒交给显鸿,“北荒将有大难,这百颗解毒丸,你们先行送予玉翎王,还有我的一封信。

” 信中,他将疫情来龙去脉再度辨析清楚,既有大疫,皎镜请玉翎王设医局,刻医方,免税减租,施药赈灾,并命民众熏苍术烧烟辟秽,煎水煮衣以洁,交代诸多避忌事宜。

此外,疑有人以相思豆等下毒施计,流祸北荒,他也请千姿派人暗中查访,追根溯源。

显鸿郑重收好锦盒,恭敬地道:“景帮主就在甘露城,我等会连夜送药。

待大师事了,请由我等护送大师前往苍尧,以免有失。

”他细看珠兰唐娜几眼,甚是惊艳,以为是皎镜的徒儿,取出一只青玉镯为见面礼。

皎镜也不多说,点明香料商人和巫医的容貌,请显鸿援手,“此二人很是可疑,该是这两日入城的人,可能也易了容。

”显鸿笑道:“只要没易容成女子,就找得到。

”吩咐下去不提。

皎镜领了珠兰唐娜去夜市,一路宝马雕车,笙歌夜舞,其富丽喧嚣,比中原京城亦不遑多让。

珠兰唐娜一双妙目骨碌流转,从婆娑人影中勾勾望去,费心寻思,一心要找到那两人。

皎镜见她痴狂,也由得她,非此不足以平息怒火,倒不如随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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