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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阙(1/3)

连日大雪,苍尧王城泽毗高厚的城墙胖成了雪白的糕团,远望去圆头圆脑。

恼人的天气,收取了黑白之外的一切颜色,附庸风雅的文人或许会咏诵几句琼花玉树,苍尧百姓见得惯了,知道冬雪丰年将来会有好收成,就把心思放在狩猎过冬上,期冀过个好年。

立春日,玉翎王尤未回归,迎春祭典由大巫师主持,祭龙神的同时祭雪神。

传说雪神是一位女子,故王后桫椤与护送奇兽祈如先归的太师阴阳,替千姿点燃神幡和祭品。

祭礼虽是吉礼,玄色的礼服看去一片晦气,不少官员忧心忡忡,直觉这是个不祥的兆头。

据说阿罗那顺王宴请玉翎王,一言不合,杀了伐虏军的人,玉翎王为属下出头,与阿罗那顺誓不两立。

王城里隐约流传这样的传闻,阿罗那顺是北荒四大国之一,地域辽阔,兵力也算雄厚,听得两国居然成仇,百官这个年过得很是忐忑。

百官已然如此,寻常百姓在这喜庆的节日就多了几分忧戚。

无论是年节里走动拜会的厅堂上,祭奠祖先的家庙里,还是酒肉飘香的饮食铺,讨价还价的街市中,玉翎王的行踪是众口纷纭的话题,遍布城中的流言蜚语使真相云遮雾掩,越发缥缈无凭。

尤其是要在三月完工的皇宫,搭起的围墙架子内,似乎还有无数未封顶的殿宇,哪有盛典将临的样子?全城人瞅着那片圈起来的宝地,盼着玉翎王早日归来。

“王上还能回来吗?” “呸,天神在上,你别咒王上!伐虏军是什么?那是打遍北荒无敌手的铁军!怕什么阿罗那顺?你看着,玉翎王准能把罗圈儿的头拧回来。

” “就算王上赶回来,这皇宫盖不好,到时没地方搬,也是难看。

” “谁说盖不好?修房子的是中原来的神匠!咱们的城就是他们扩建的,你看多好,就算阿罗那顺攻到城下,也敲不开城门。

” “阿罗那顺的狗屁铁马军,敢和伐虏军对冲?打个照面就得摔下马!” “他们以为还是两年前?四大国怎么了?以后苍尧说了算。

” “听说王上娶了于夏国的郡主,最好把四大国的郡主全娶了!都是我们的媳妇国!” 阿罗那顺王盖察礼从小是罗圈腿,骑马倒是正好,可惜他平生最爱吃喝,即位时胖得无法走上王座,最后由两个大汉拖拉他上台,闹出泼天的笑话。

在千姿最初欲结盟诸国时,他是头一个归顺的,如今打打杀杀冲出来,竟敢对玉翎王不利,百姓们闻言并没放在心上。

这样一个王,他真敢干仗?就算他敢,哪里是纵横北荒的玉翎王的对手? 用脚想也知道谁会胜出,因此当千姿滞留瓦格雪山一带未归,在苍尧百姓看来,无非是整顿藩属国的风气,教训下不知好歹的肥猪国王。

可是,别国百姓有异样的声音,原先早早赶到苍尧想观瞻千姿登基大典的商旅,或是心灰意冷先行返乡,或是意兴阑珊徘徊探听。

坊间流传的消息,有的说阿罗那顺王被人砍了脑袋,玉翎王起兵平叛,不料伐虏军人单力薄反而受制。

也有的说玉翎王触怒山神,被雪崩掩埋全军覆灭,连中原请来的贵客也一起丧命。

最离奇的则是说整个伐虏军染了瘟疫,玉翎王为了不将疫疠传入苍尧,避在某个山谷自生自灭。

传言一日三变,闻者伤心流泪,恨愁如雪不见停歇。

苍尧百姓渐渐信以为真,慌得躲在家祷告龙神,早日雪消云散,能看到伐虏军青黑色龙旗重归泽毗。

这一日风卷乌云,漫漫散下梨花般的雪片,脚背高的积雪旋即没到了小腿。

到了黄昏时候,雪停天暗,劳累了一天的百姓或是匆匆归家,或是结伴到附近食铺酒肆求食。

钟楼一带有生意最兴隆的坊市商铺,米面市、羊马市、菜市、果市、铁器市、布衣市、鞋靴市等等聚集一处,于是酒肆食铺茶坊也围拢在一处。

其中一家索云食铺卖些寻常饭食,招牌的马奶酒和土窑春价廉量足,不时有人沽酒回家小酌,生意极好。

今日白天的风雪大了些,铺子东西两面墙颇有些经受不住,碗口大的破洞灌进凉飕飕的风,尽管坐在炕上,丝毫察觉不到暖意,酒客们抱怨不迭。

一个酒客缩着脖子,一打饱嗝,脖子伸了出来,吃寒风一吹,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他紧紧了衣襟,叫道:“房子要倒啦,索云大叔,你该花钱修修。

” “哪来的匠人!王上修城墙、建皇宫,北荒所有匠人都抽出来了,别说我们小门小户的,就说那祭坛吧,听说早该修了,拖了大半年还是没人,你看祭神时,王后不是差点崴了脚?”索云忙前忙后,脚不沾地,婆娘在里面一边炒菜一边唠叨,再听酒客数落,心里很不是滋味。

“熬吧,熬吧,等王上登基后就好啦。

”有个老汉劝慰。

“早着呢!皇宫才有个影子,还有皇陵,咱们玉翎王可威风着,安迦又放了行宫,这一个个建过去,等我这老房子塌了,一把骨头也埋了,还没建完!”索云往几个破洞里塞麻布,勉强堵好漏洞,朝王宫的方向瞪了一眼。

“大叔噤声,这不能怪王上,北荒之主得有这个气派。

”“你是生意太好,房子太老。

”“索云你就别小气了,肯花本钱还怕请不来人?就算不修墙,把炕给我热着总好过受凉挨冻。

”酒客们七嘴八舌。

“你们酒钱才几个?吃着碗里,望着天上。

柴草又涨价了,想烧热炕回家去烧。

”索云没好气地抹着炕桌,吱呀的摩擦声令他更添苦恼。

听他说到柴草的事,酒客们的脸越发苦恼,连天大雪砍伐不易,这个冬天越来越难过了。

忽然喝酒的客人中站起一个麻衣少年,圆头圆脸,清朗的眸子看了过来,“大叔,我是匠人,帮你修房子可好?”酒客们一时静下来,狐疑地盯了他看,少年上下收拾得很干净,身形也很结实,不像在说谎。

索云怀疑地打量他半晌,瞧着眼熟,只当是来取笑的,语气不善地道:“凭你一个人?能成什么事!”少年神色自若地道:“常来店里叨扰,就当我的一点回报。

”朝索云行了一礼,径自走出门去。

酒客们哄堂大笑,说这少年嘴上漂亮,跑得倒快。

索云心下无趣,提心吊胆地望了眼摇摇欲坠的墙壁,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一辆板车轰隆隆推来,堆了小山似的石材停在店外。

麻衣少年利落地跳入大堂,请诸位酒客离开,只说要盖房子。

索云目瞪口呆,正想阻拦,不少匠人推了板车赶到,木梁、砖瓦、灰泥一应俱全,酒客们一脸震惊地走出铺子。

少年略有歉意地对索云道:“我调了木作、瓦作、土作、搭材作、铜铁作,粗使用用也够了,石作、装修作与油作、画作的人手倒是不急。

”索云愣愣地发呆,不说别的,单是这石材和方砖,大小如一,棱角均匀,就知是精心打磨过的,想买也没处买。

匠人们手脚麻利地移开店里家什物品,摧枯拉朽地扒去屋顶,把危墙拉倒,碎石泥块很快搬走不见。

索云像被抽了魂魄,浑浑噩噩地和酒客们在远处观看,这群人行云流水,哪里是在修房子,简直是在用墨笔书写画卷,刷刷直落几笔就成了。

“山墙搁檩,三顺一丁,夯土地面。

”少年喊了一声,匠人们齐声喝道:“好嘞!” 眼看那房塌了,眼看那墙起了,观望的人们如梦似幻。

少年命人点亮羊皮灯笼,明晃晃照得四下纤毫毕现,扫去浮云惨雾,轩亮的开工场景仿佛一场好戏开锣。

众人睁大眼直勾勾望去,匠人们穿花绕树奔来走去,土作持夯、拐、铁拍、搂把夯实灰土,瓦作和泥、垒砖,木作选好梁架、柱子、柁、檩等料子打截划线,一个个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丝毫不乱。

打好地基,砖石一块块垒砌,梁柱一层层叠落,石板瓦一爿爿铺排,酒客们看得如醉如痴不愿返家,坊市里看热闹的人不断围聚过来,把这片街巷堵得车马不通。

少年搬了桌椅,与索云面对面坐了,一起饮酒笑看。

索云知道遇上了不得的人物,殷勤打探少年来历,对方也不明说,笑了笑道:“大叔叫我小元便是。

”索云期期艾艾,半晌问道:“这酬劳……” 少年轻笑一声,灯火下脸如圆月,笑容可掬,“下回有匠人来吃喝,大叔能便宜些就好。

”索云一怔,用苍尧土语激动地说了半晌,少年苦恼地摸头,“大叔,我是中原人,说快了我听不懂。

”索云停了下来,试探地道:“是你们在为王上修宫殿?”少年点了点头,索云吓得立即跪下,“可不敢劳烦诸位大人。

”少年一把扶住他,笑道:“大叔,这会儿不当班,难道为乡亲修个房子还不成?” 索云既喜且忧,他婆娘在一旁也是如此,傻傻看了良久,忽然警醒过来,端来窖藏的老酒给匠人们送上。

旁观的看客看得心痒,加上天寒地冻的,纷纷买酒暖身,索云夫妻顿时笑开了怀。

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众匠已搭起一座门面铺子,把屋内陈设还原如初。

相邻的屋舍都是土屋,这木梁砖墙的铺子气派华美,挺拔结实,竟比搭建了几个月的大户人家还堂皇亮丽。

索云看得痴了,木头木脑呆了不动,他婆娘恨不能在地上打滚,两只手欢喜得没处安放,主人家尚且如此,看客们也是称羡不迭,直说是神迹。

夜深风寒,看客们抹抹眼角,渐渐散去,心满意足带了满腹见闻回家夸耀。

索云醒过神,慌忙包了一些钱想塞给麻衣少年,却见他身手敏捷地掠到屋檐下,把索云食铺红艳艳的招幌挂了出来。

茫茫夜色中,百丈外也能看见这一缕大红。

“大叔,生意兴隆!”少年遥遥一拜,领着匠人们浩浩荡荡走了。

索云目送他飘然远去,婆娘在簇新的屋舍里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

他像是做了一场大梦,龙神下凡,转世在一个少年身上。

少年与匠人们说说笑笑,再过片刻就到一更宵禁时分,早早趁此赶回匠所。

行到半路,忽有一个中年锦袍男子挡住他们去路,身后跟了七八个仆人。

“这位小兄弟,我家公子想请诸位帮个忙。

”他和颜悦色地拱手说道。

“宵禁眼看就到了,阁下留个地址,明儿我再来拜会。

”少年淡淡地道。

“不成,明日上哪里去找诸位呢。

”锦袍男子嘿嘿一笑,微微侧头,身后的仆佣一拥而上,他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凭诸位的身手,一夜就能盖一进屋子,连夜开工如何?” “我要是不想呢?” “少不得请诸位移步。

”锦袍男子凛然说完,仆佣们上前来拉扯,有几个匠人不愿,便被拳打脚踢。

“好,我们赶去便是,前面带路。

”少年忍气吞声地说道,锦袍男子笑道:“好说,好说。

”仆佣们停了手,趾高气扬地领路,一班匠人跟在后面,拿眼不停地示意少年。

少年恍若不见,等行过一条街,忽然摆了摆手。

匠人们持了铁具,悄然踱到那些人身后,少年一挥手,噼啪打下,软如烂泥。

锦袍男子骇然回首,少年如月的脸庞突然高高升起在天空,他只觉眼前一亮,星月辉煌,转瞬歪倒在地上。

少年对了这堆烂泥讥诮一笑,“连夜开工?不如请你们连夜坐牢。

知会巡城的人来锁了他们!”一个匠人领命而去,其余匠人半骂半笑地避开这群人,继续前行。

偶尔目睹这幕的路人咂舌不已,不敢跟在他们之后,远远地等了一阵。

少年一行人回到匠所,一个宫中侍卫急急赶来向他行礼,“元阙大师,王后派太师请大师入宫,已经等了很久。

” 元阙沉吟半晌,肃然的神色里有着不属少年人的沉稳,缓缓摇头道:“马上就要宵禁,深夜入宫于礼不合,我还是明早再去请安。

”侍卫想了想,点头领命而去。

元阙轻松地躺下,炕床烧的是薪炭,温暖如春,比寻常人家要奢侈许多。

房内其余陈设极简单,水罐水杯,笔墨纸砚,四壁立了几架子的书,像是清苦文人士子的居处。

他自幼穷苦,拜在璧月大师的玉阑宇门下,做足三年的瓦作才被璧月发现天资,收为关门弟子,一步登天。

饶是如此,元阙并不爱慕奢华,常和匠人们吃住在一处,拒绝入住专门为他准备的庭院。

千姿即王位后极为看重王城安危,玉阑宇的匠人们很早就赶赴苍尧,加固城墙修整王宫。

待到玉翎王日渐统一北荒,扩建王宫为北帝皇宫和修建皇陵两大工程如两座大山,不仅临近诸国的匠人被抽调一空,寻常人家连雇佣民夫也捉襟见肘起来。

元阙伸了个懒腰,拨亮灯火想着心事。

听说丹心他们已和玉翎王会合赶来苍尧,可连日来没有像样的消息,千姿想要顺利登基为北帝,尚有波折。

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望了桌上的陶豆灯,摇曳的烛火如催眠的曲调,一些陈旧的记忆从昏黄的光华中浮起。

元阙娘亲早亡,从小跟着做木匠的老爹走南闯北地飘摇,没有固定居所,在匠人们积聚的地方搭个棚子,过几个月活计做完了,换地方再来过一遍。

爹爹的手艺很好,专做天花藻井、阑干挂落、桌椅床柜等小木作的活计,无论大户人家还是小门小户都需要,一年到头生意做不完。

耳濡目染下,元阙小小年纪就会刨削锯割一些小木件,四平八稳的小方凳,搁笔的架子,放首饰的硬木匣子,收拾杂物的小柜子,用边角料拾掇打磨出来,有模有样。

每日里吃苦磨炼,有腕力臂力,大人抡得起的斧头,使得转的刨子,他照样玩得虎虎生风。

他不时随了爹爹认得其他匠人,把瓦作、石作什么的看了个齐活,那些大叔小哥也乐意教他本事,于是小不丁点的人儿就学成了一个杂家。

不想十岁那年,突然遭遇变故,爹爹一日出门时,未曾带他同去,反而小心嘱咐:“如果日落没见回来,你就投奔苗叔,不要再留在这里。

”苗叔在附近一家富户做柱、梁、枋、檩大木作,吃住在主人家里,不时带些零食给元阙。

爹爹反复叮嘱,元阙是个木讷寡言的,就应下了,没有多问缘由。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爹爹,他再没有回来。

元阙等到日落,记起爹爹的话,并没动身,苗叔一脸冷静地赶来,把元阙带走。

小孩子不懂事,一路哭叫询问,苗叔打晕了他拖了走,等他苏醒时,已在颠簸的牛车上。

逃了三天三夜,苗叔把他丢给一个瓦匠,匆匆地就走了。

瓦匠拎了元阙走了半个月,他死求活求追问爹爹的下落,瓦匠耐不住他的水磨功夫,叹气说他爹为了他的安全,要送他去别处。

元阙登时大哭一场,最后晕了过去,醒来浑浑噩噩,瓦匠把他丢在玉阑宇门外,对他说,如果他能进了这家大门,或许有与他爹相逢的造化。

瓦匠走后,元阙独自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苦苦熬了两天,被分在一个瓦作师傅手下做小工。

璧月大师贵为将作监,他出身的玉阑宇在匠人心目中即是圣地,等闲人进不了大门。

若不是那天大师进出时正好瞥见元阙跪着,随口收下,就算有心诚的多跪上几天,未必能入了门。

世间缘分便是如此,璧月并不知道,他将来还会再次留意到这个少年。

元阙从此开始学徒生涯,从前学会的全不做数,任你本事顶了天去也得从和泥苫背做起。

苫背就是铺瓦前在望板上抹一层厚厚的灰背,先要望板捉缝、苫护板灰,而后三灰七土苫两三层泥背,再是拍背、苫青灰背、铺麻刀绒,在梅花拐子之间粘麻,在屋脊上搭麻辫、轧肩灰——如是“三浆三轧”赶轧完了,再晾背半月,讲究甚多。

元阙一门心思学做,侍弄好管事师傅,就往别处学活。

三年下来,不仅精通制浆、砍砖、摆墙、墁地、铺瓦,之前的小木作活计也都捡起,更偷学大木作、彩画、油漆等等,成日忙到天黑。

他的瓦作师傅见他勤快,并不多管,把相熟的匠人名字喜好说了,叫他去孝敬,元阙由此与各类匠人混得惯熟。

他言语不多,每日里埋头做活,匠人们乐得偷闲,到处使唤他,他也不怨。

没人把他当回事,随意支使来去,有好处想不到他,有烦难就丢给他,元阙自会收拾干净,不留首尾。

一来二去,有觉得他可靠老实的,也有背后叫他元傻子的,他不喜不恼,安心做没脾气的学徒。

他爹不是寻常匠人,元阙四岁启蒙读书,到了这里也没丢下,各类工程则例翻得烂熟。

很多匠人不识字,口诀无非是口耳相传,元阙便提笔录下,遇上不懂的名词反复请教,磨得人家没奈何,掏心窝的秘诀全说了出来。

他是识做的孩子,所有工钱最后尽数供奉几个师傅,剩下的买酒大家喝,人缘很是不错,可依然被人轻看。

直到有一日,玉阑宇修缮一间寺庙,修复梵文天花彩画,画作师傅对残损的彩画颜色犯了难,调弄了几日总不大对。

元阙看得心痒,主动请缨,那师傅无奈之下由他放手一搏。

元阙先清洗刮去生漆、腻子等物,而后调制颜料。

梵文天花所用的沙绿出自西域,当时并无配备,便用北荒出的孔雀石磨碎调制,掺在空青里,很是悦目好看。

待他沥粉贴金的时候,那师傅收了小觑之意,默默望着,被璧月路过瞧见。

璧月瞧了半晌,上前问他几句,无论锦、龙、切活、流云、花草、博古、异兽诸种纹样,元阙对答如流。

璧月叫他做万蝠流云的彩画来看,即是云纹加上飞蝠,绘在青绿地子上。

元阙遂用白粉垛云朵,银朱垛飞蝠,前者一溜平直大气生动,后者半露半显活泼点缀。

再在云朵上刷矾水,用红、黄、蓝、绿四色染流云,这道工序他施展开来尤为好看,像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把五六只调色的酒杯绑于一处,在胸前挂了,右手持了四支笔,左手两支笔,同时上色染晕。

染完流云再开云纹,狼毫笔轻点云朵,如花枝蔓蔓,开出支纹,朵朵咬合勾连,顿时云气荡漾,春融日暖。

璧月点头,唤他师傅前来,一见很是诧异,方知此子本是瓦作,不想竟熟稔画作。

问了几句更添惊喜,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知晓得比起几个徒弟亦不遑多让,于是生了收徒之念。

璧月问他:“你修习匠作之道,可有什么志向?”元阙望了他的眼睛,答道:“唯愿天下人安居乐业。

”璧月忍不住微笑起来,“你倒是适合将作监。

不过,或许有一天,你能明白身为匠作师的骄傲……” 元阙低下头去,小手紧紧攥着,怕他看清真实的自己,那般渺小。

璧月亲自收元阙为徒,他一步登天,住到了玉阑宇的内宅,每日有专门精研的功课。

师父不时带他入宫,携了他往各地游历,于是元阙过上了目不暇接的日子,从一个乡下小子鱼跃成了璧月大师的关门弟子,无数人捧着供着。

璧月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匠作师,正直不阿,沉毅笃学,与下同甘共苦,有君子之风,连皇帝亦赞说:“璧月真纯人也。

”如此宁折不弯的脾性在朝廷处处碰壁,加上与工部侍郎很不相谐,在将作监的位置上勉强待了几年后,璧月终于辞去官位,安心打理玉阑宇,教授徒弟,反而声名日隆,京城附近皆以能请到玉阑宇修建屋宇为荣。

璧月口传身授,除了讲述营造技法外,严于律下,从不许谁做亏心枉法之事。

匠人常有与主家结怨,偷埋厌胜物诅咒对方的,也有为了讨好主家或是讹取钱财,把祈福的符咒卖出高价的,坏了匠人的名声。

璧月在玉阑宇禁绝魇镇诅咒,只让学堪舆之术,“一阴一阳之谓道”,无论哪里都用得着。

元阙因此读了《葬书》、《撼龙经》、《青囊奥语》等书,璧月见他好学,把从墟葬那里讨要的堪舆师抄本给他,他更是获益良多。

到了十六岁那年,千姿即位为玉翎王,盛邀璧月入苍尧,璧月大师婉谢了好意,欲派一个徒弟领各色匠人约五十名前去主持营造之事。

地远国偏,一干师兄们推三阻四,不想被发配这么远,离京城逾千里不说,简直就是到了蛮荒之地。

元阙偏偏毛遂自荐,甘愿往北荒一行。

璧月很是欣慰,特意选了得力的匠人陪他前去,把亲自手书的《匠心集》赏给元阙,简直如传授衣钵,惹得师兄们一阵眼红。

没有人知道元阙真正的用心。

元阙在出发时,眺望茫茫的北方。

这些年来他始终暗地里打听消息,慢慢地,知道他爹其实是玉狸社的暗探,知道他十岁那年玉狸社全灭,爹爹曾刺杀照浪城主未遂,知道玉狸社之主望帝被易容师紫颜救下改名萤火,知道紫颜一家避祸去了北荒并襄助千姿即位,知道照浪城主暗中秘密跟随而去。

多亏他师父璧月名列十师,紫颜与侧侧不时有信送到,偶尔提及几笔,元阙小心翼翼偷觑,或是趁师父不在拆信来看,早已生了心思要去北荒。

他没想到的是,他这边尚未上路,紫颜一家已施施然返回京城,照浪更是回来开了玉观楼,想见很是容易。

元阙很灰心,想想未曾功成名就,无法对付照浪,只得收了心思,安心赴苍尧效命。

璧月时有书信托骁马帮携送,添衣用饭的琐事事无巨细列出,关爱溢于纸上。

元阙深受感动,师父严厉之外亦有慈心,他只有在苍尧加倍努力。

可是元阙无法开怀,他想再见爹爹,却无论如何,没有任何消息。

等玉阑宇的人差点忘了有这么个小师弟,玉翎王邀请十师的消息传来,璧月大师当即命元阙就地出席。

玉阑宇是何等地方?排在他前面的师兄弟多达二十三人,不服气的师兄们暗中活动,盼师父改变任命。

不想璧月只说了一句话。

“他最近。

” 众位师兄不禁气结。

当初要远赴苍尧开工,他们不肯前去,元阙领命时,皆笑话他不知好歹自讨苦吃。

如今玉翎王声名鹊起,想再攀交情已然不及,这时想起木头般的小师弟,竟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鞭长莫及。

此时元阙在苍尧做了近两年的苦工,听了璧月的吩咐,只当师父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赏赐恩典,平日里仍是摸黑早起,一味在工地上用功。

他打听到苍尧巨富艾冰、红豆夫妇曾客居紫府,特意前往结交,两人见他是璧月之徒,格外客气,经常与他走动。

元阙旁敲侧击,问出不少关于萤火的消息。

他数着日子盼紫颜到来。

他想见见萤火,问对方是否记得爹爹这个人。

他爹的名字,叫做盈戈。

元阙从漫漫回忆里挣扎出来,玉狸社早已四分五裂不复存在,他很难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即使艾冰在北荒有些实力,毕竟是中原发生的事,元阙又不便明说底细,暗中查探的线索指向萤火与照浪两人就断了。

他细细思量了一阵,不得不盼着玉翎王早归。

想到千姿,又思及另一桩麻烦。

苍尧是出美人的地方,民众无不驻颜有术,女子皆是娇容柔躯,眉目如画,更不用说挑选入宫侍奉的宫女。

王后桫椤虽从蒙索那国远嫁而来,姿容艳冠群芳,兼之有传闻说她天生可洞悉人心,玉翎王除她之外,竟是没再纳任何妃子。

幸好大祭后,王后传来怀孕的喜讯,百官松了一口气。

这样一位王后宣召,元阙心下想避嫌。

不说其他,单是传闻中她窥视人心的异禀,就足令他退避三舍。

他的心事从没人知道,恐生出变数,于是歪在炕上昏沉睡了,梦中仍在寻思如何避入王宫。

次日清早,他独自起身洗漱。

官府往他这里派小厮仆佣供他驱使,全被他打发了,凡事自己动手。

简单吃了三块饼,饮了一碗浆,他遁往工地,想忙个诸事缠身就有了托辞。

昨日随他在外的一个匠人惶惶赶来,见面便道:“大师,惹大祸了!昨晚打的那个,是金毓领主府的人,根本关不住他!这会召集了几十个人,把匠所围住了。

” 元阙皱眉,千姿称王,他几个兄弟在苍尧各处分封领地,人仍住在王城里,这金毓领主府就是千姿之弟兰伽的府邸。

兰伽曾与千姿争夺过王位,是苍尧最为棘手的人物。

夺位失利后,他没了兵权,缩于府中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百官有不少弹劾,千姿却并不干涉。

这些曾是王子、现是领主的爷们是千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尤其是兰伽,宫里的太后虽不干政,最宠爱的仍是这位爷,又是千姿嫡亲的弟弟。

如今玉翎王不在,兰伽底下的人开始寻事,是否意有所指?元阙转过数念,云淡风轻地一笑。

他的圆脸一笑,匠人心中一定,听他说道:“怕什么,让他围,耽误工期,该急的人自会来求我们。

既然出不了门,大家来我屋里喝茶。

” 匠人一想,罢了,难得误上半天,叫那帮不做事的官员急急也好。

没多久,今日上工的二十多人说笑着进了屋,济济一堂。

元阙摆出一排青花瓷碗,五只斗彩瓷壶,泡上进贡的好茶,再取了腌制的桃脯、蜜枣、藕片、干葡萄等蜜饯果子,加上酥酪、豆糕、团子、酪饼等茶点,就是丰盛的一桌。

玉阑宇这些匠人是各处的大工头,养气练性见识不低,元阙既举止若定,他们就放开怀抱,热闹地吃了一会茶。

没多久,外头的喧嚣压了下去,匠人们幸灾乐祸,说是金毓府又来了人,把闹事的人锁了回去。

元阙淡然领了众人上工,半道上被人截住,依旧请他往宫里去。

元阙躲不过,左右是个坎,小心跨过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入宫后远远站了,先见了太师阴阳,探讨了一番工程进度,便等待王后召见。

王后盛装出现,一身大红金丝织金袄裙,外罩轻若蝉翼的织纱,如云端里走出来似的。

她周身挂戴的首饰,不是珊瑚、玛瑙、琉璃,就是松石、蜜蜡、瑟瑟,与精致打造的金银花钿相比,这些珠石更显出她丽质天成。

元阙仍是麻衣冠服,与其说是匠人,更像是士子,散发恬淡的儒雅之气。

他目不斜视,低首在下等候问话。

王后同样询问了两句皇宫营造的事项,说着说着眉头轻颦,道:“王上递了信来,天幸今日就要回来了。

”元阙没看见她的神情,听出语气不对,像是有几分拿捏不定的烦恼,垂手继续听她说道,“金毓领主的手下在这个时节滋事,原是不该,消息尚未传到太后那里,要请大师多多担待。

” 元阙心想坏事传千里,太后岂会真的不知道,忙恭谨应了,答道:“昨晚下臣不知他们是领主府上的人,多有得罪,说起来是我的不是。

” “大师说哪里话,你们远来是客,王上近来倚重各位甚多,万请饶过这回失礼才好。

”王后的语气颇为无奈。

元阙听了慌忙行礼,抬头瞥了一眼,王后满身珠绣,雍容华丽的妆容里隐约透出淡淡轻愁。

“早知是金毓领主要盖宅子,就算下臣忙不过来,也会遣人去打点。

这次本是我的疏忽,王后不必忧心,我回去自会处置好此事。

” 王后终于嫣然一笑,红妆珠玉不及这明眸皓齿,韵致天成。

元阙熟视无睹,松了口气,王后夹在太后与王上之间难做人,只有他退一步。

他心下冷笑,兰伽趁千姿不在张牙舞爪,偏巧赶在了大军要回来的日子,恐怕有好戏可看。

王后的眼光究竟是短浅了些,皇宫才是近日最紧要的事,盛典前若无法完工,玉翎王就在全北荒人面前丢了脸。

元阙不经意皱了皱眉,玉翎王留给他的时间极少,他须使尽浑身解数,才可勉强应付完这盛大繁琐的工程。

“委屈大师了。

”王后灼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仿佛在透析他心内意念。

“这是下臣该做的。

”凛然记起王后的天赋,他急忙清除杂念,恭敬地执礼寡言。

规矩地应对完了,元阙出得宫来,正望见几树冰骨寒香,花开正艳。

他轻嗅了一口香气,把烦杂的诸事抛在脑后,想到十师将聚,有了淡淡的喜悦。

对他而言,十师会能再见丹心,就是最大的喜事。

他与丹心年纪相仿,丹心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手上趣致古怪的玩意极多,炼器师与匠作师相携合作处也极多,两人一见面,就仿佛认识了三生似的。

他难得有个朋友,今次特意备了一份厚礼。

想到丹心鬼头鬼脑的样子,元阙露出微笑,不知道这回做的机关傀儡能不能吓他一吓? 终于,伐虏军回来了! 赶来迎接的百姓与官兵自觉地列于城门内外的道路两旁,默默注视王者的归来。

苍黑色的龙旗有火烧的痕迹,每个将士容色如铁,一步步踩了呼啸的北风,肃穆地往城门进发。

一个杏黄色的身影倏地从城内蹿出,在空荡的大道上飞奔。

他穿了窄袖棉袍,黄莺儿似的疾飞在路上,官兵们眼睁睁望了他僭越的行止,却无人阻拦。

伐虏军将士坚定的步伐,看到他错落踉跄的身影后陡然停下,任由他穿越层层甲衣,直扑向王驾马辇。

玉翎王千姿端坐的身形微微一动,推开辇亭前门的云板。

挖雪救人后,板材很有些破损陈旧,越发添了苍凉的意味。

杏黄色的影子如轻烟没入辇亭,一声呜咽凄恻响起,众将士鸦雀无声,听到千姿笑喝了一声:“胡闹!” “王上终于回来了!漫天谣言乱飞,不知真啊假的,骁马帮音讯也断了,这几日我真想骑马一路寻过来,可惜被太师看住不许我乱动。

眼看立春都过了,王后祭了天,连我也上了祭坛,还是没盼到你们回来。

千错万错是我的错!临行前生病,耽误了和王上一起上路,偏这回我没跟着,就出事了。

让我瞅瞅,王上你瘦了……阿罗那顺真的反叛了?我让骁马帮断了他们的供应,我倒要看看,没盐没铁,他们挺得了多久!” 北荒自与中原往来后,借用历法纪年,以立春日为元旦,凡制度、饮食、宫室、车马等皆慕南朝。

骁马帮此时已控制北荒六大盐区,随时可限制阿罗那顺邻国的铁矿贩卖,双管齐下之下,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人唧唧喳喳正待一路说下去,千姿凛然不动的容颜漾出一丝微笑,摇头道:“轻歌,你如今不大不小是个官,该学着沉稳些。

幸好没带你去。

”顿了一顿,对外朗声喝道,“起驾——” 车队缓缓起行,场面恢复了肃杀庄严,待进入城池之中,全城爆出震天的欢呼。

轻歌小心翼翼伏在千姿脚边反省,他自幼伺候千姿,两人的情分已不必言,不过王上所言有理,只得全盘收下。

轻歌低垂着头,郁闷地忖道:“凡事三缄其口,那是对外人的,王上你不一样呀,一去数十日,祭神大典也没赶回,万一有个好歹……” 千姿见他闷闷不乐,漫不经心地道:“紫颜和他的徒弟长生就在后面。

”轻歌眼睛一亮,全然忘了烦恼,倒豆子似的回忆了下往昔,如此雪晴轻寒之日,正合把酒相逢。

王驾入了宫城,千姿先宣召元阙,问了皇宫工程进度。

“三月初势必要修好大致模样,细处不妨暂且搁下,着重落在与典礼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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